在茹古斋,郑孝胥对着幅宣称是石涛的山水立轴摇头:“墨色浮了,印章的印泥是上海吴鲁庵近十年才调的配方。”
掌柜脸色煞白时,他却话锋一转:“不过装裱的北宋缂丝包首是真品,按零碎织物价折给我罢。”
在论古斋,郑孝胥啜着掌柜奉上的明前龙井,忽然问起某侍郎家最近典当的青铜爵——那是从前光绪皇帝“赏赐”给该侍郎的礼品。
掌柜的答复滴水不漏,郑孝胥却从对方泡茶时衣袖带出的气味里,嗅出了刚拆封的日本照相感光板特有的硝石味。
日影西斜时,郑孝胥站在韵古斋二楼的支摘窗前,望着街上渐起的灯火。
各店铺开始悬挂写明“收售金石碑帖、文房清供”的纱灯,而更深处的交易正在黑暗里酝酿。他想起晨起时绍英大人的嘱咐:“买回些宫里‘原有’的东西,账面上才好看。”
郑孝胥对此却是十分抵触,皇家所用器具怎么能造假?纵使是为了应付了事!
然而,为了账面,更是为了光明正大走内务府账目,在民国政府的核查下,挪移资金。只得通过采购明知是假却造的十分逼真的器物。
明亮的月光斜穿过积尘的窗棂,在“集珍斋”大堂的青砖地上切出明暗交织的格子。
郑孝胥踱步其中,官靴踏地无声,目光却如篦子般细细梳过每一件陈列。
这家铺子门脸寻常,货色也“寻常”得恰到好处——几方品相中等的端砚,若干泛泛的明清青花,几幅落款模糊的山水,皆是京中中等人家装点门面的档次。
掌柜姓赵,面团团总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应对滴水不漏。
但郑孝胥看得更深。
店铺内那方“乾隆御题”仿澄泥砚,石质细腻却过于匀净,失去了天然矿脉的微妙呼吸;
那对“宣德青花缠枝莲纹盘”,苏麻离青的发色艳丽得略显呆板,晕散处少了真品历经岁月后那种渗入胎骨的深邃。
最绝的是那幅号称“文徵明”的山水,笔意模仿到了八九分,但画绢经纬间,却隐隐透出晚清机织工艺特有的、过于规整的纹理——那是时间无法伪造的“胎记”。
这里售出的,不是古董,而是“时间的赝品”。
且是赝品中的极品,专为那些既要体面、又未必真有顶级眼力的官宦富户所备。
若不是自己经常接触大内珍藏,还难以瞧出其中门道。
这些赝品,无论制作的如何,美轮美奂,精巧别致。如今哪里瞒得过郑孝胥的一双眼睛。
更重要的是,据他多番在琉璃厂的打探回报,“集珍斋”开业十载,竟从未有过买主回头闹事说买了假货。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买主至死未觉,要么……察觉了却因某种缘故缄默。
此刻,郑孝胥与赵掌柜对坐在内室。空气里除了茶香,还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紧绷。
“赵掌柜的手艺,”郑孝胥轻叩桌面,目光却落在对方那双异常稳定、指节分明的手上——那是常年精细劳作的手,
“怕是宫里造办处退下来的老师傅,也未必能全然分辨。”
赵掌柜笑容未变,眼里却闪过一丝被识破底细的锐光:“郑大人说笑了,小号做的都是老实生意,货真价实。”
别来虚的,在下光顾贵店铺不是一回两回了?
“明人不说暗话。”郑孝胥从袖中取出一纸清单,推过去,上面列着数样器物名目:
“嘉靖五彩鱼藻纹大罐一对、乾隆洋彩锦上添花镂空套瓶一件、董其昌《仿黄公望山水》长卷一轴……皆要‘上品’。”
赵掌柜扫过清单,瞳孔微缩。
这些都是内务府档案中有明确记载、形制特征显着的官窑精品或名家巨制。他缓缓道:“大人要的……可都是‘有主儿’的样貌。这价钱……”
“价钱分两份。”郑孝胥声音压得更低,
“一份,是明面上走内务府账册的‘采购价’,要合理,票据齐全。另一份,是你我之间真实的‘工料价’。差额部分,现银结算,不记文字。”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细微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