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亲笔修书一封,附上样品,嘱托:“将此信与酱菜一并呈交总管,便说‘桂馨斋宁亏本守招牌,不降质求苟安’!”言辞间透着几分孤傲,却也暗藏对宫廷旧谊的拿捏。
同仁堂乐掌柜将腰牌收入檀木匣中,面色沉静如常。
作为供奉御药百年的老字号,同仁堂深谙宫廷规矩。
他召来账房先生,翻出历年药材进价账册:“人参、鹿茸、黄连……北货南药,皆比三年前贵了三成。明日入宫,须将产地灾情、商路匪患一一禀明。”
又特命学徒取来新制的“安宫牛黄丸”,金箔裹衣,药香醇厚,“此乃进贡之品,带上它,让内务府瞧瞧同仁堂的诚心。价可议,质不可让!”
瑞蚨祥孟老板望着马车远去,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瑞蚨祥虽以绸缎闻名,却也兼营部分药材与贡品。
他深知,若断供宫廷,百年招牌恐蒙尘;但若全依宫规,利润微薄。
遂转身入内,唤来心腹伙计:“速去探探柳泉居、元长厚那边的动静!柳泉居的黄酒,元长厚的茶叶,皆是宫中所需,他们若肯牵头涨价,咱们便附和;若他们退缩,咱们也得留条后路……”
又差人备下厚礼,送往内务府几位熟识的太监处,试探口风:“宫里头对米面、药材的价,究竟容不容商榷?”
大顺斋刘掌柜攥着邀请函,指尖发白。
大顺斋主营糕饼,利润本就不丰。
他喃喃自语:“米面涨价,糖料也贵,这饽饽的价若提上去,宫里头会不会嫌贵?可若不提,铺子怕是要亏空……”
思虑良久,终决定按旧价备货,又命人连夜赶制了几盒“龙凤呈祥”酥点,装入描金食盒,“此乃贡品,权当表表心意。入宫时,且看其他掌柜如何应对,咱再相机行事。”
柳泉居张东主将腰牌悬于腰间,朗声笑道:“宫里头要续约,那是信得过咱柳泉居的酒!价若可议,便降些;若不许,咱转供市井,也未必饿死。”
他命人取来新酿的“秋露白”,酒坛封泥未启,酒香已透,“带上这坛酒,让内务府尝尝,比去年的陈酿更醇三分!好货不怕价高,他们若识货,自会点头。”
各家掌柜们或筹谋账册,或备礼整装,或焦虑踱步。
紫禁城那道朱红门墙,不仅关着残存的帝制余晖,更系着他们百年基业的存亡。
明日景运门内,一场无声的博弈,已在各方掌柜的筹谋中悄然铺开。
几乎同一时间,“瑞昌祥”少东家、“兴隆记”二爷等数家商号,都接到了有不少商号接到了内务府请柬的消息及具体内容。”
“瑞昌祥”内宅,少东家想着这则消息,眉头紧锁。
他比李掌柜想得更深。“重议物价,以合时宜”……这“时宜”二字,大有文章。是指市价?还是指在民国核查下“显得合理”的价格?
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此举,是迫于压力要做姿态,还是真有魄力打破旧规?
他想起木材商“依附皇权”的话,心中暗道:这或许不是马佳绍英个人的意思,那位小皇帝,恐怕就在这“重议”二字的背后。
“兴隆记”二爷则显得焦躁不安。
他关外的生意沾染不少江湖气,最不耐烦这种官面上的猜谜游戏。
“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弄这玩意儿,是瞧得起咱们,还是给咱们下套?”话虽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吩咐手下:“去!把咱们历年来给宫里供山珍野味的底账,全部再理一遍!尤其是价钱,按现在市价,重新核过!”
而那位主张“刮骨疗毒”的木材商,接到请柬后,反而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
他喃喃自语:“该来的,总会来。马佳绍英……你这是要借我们的手,演一出‘革新’大戏给皇上和袁世凯看啊。只是不知,这戏台上,谁会是那得赏的角儿,谁又会是那垫脚的梯子……”
一夜之间,这几枚小小的铜腰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北京城这些老字号商号内部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有人惊喜,认为这是重续财路的机遇;有人恐惧,觉得这是大祸临头的先兆;有人疑虑,揣测着背后复杂的权力博弈。
但无论如何,没有一家敢不去。
次日巳时,紫禁城的东华门(或神武门,依清季惯例),注定将迎来一群心情无比复杂、步履异常沉重的特殊访客。
他们将走过那道曾带给他们无数财富、也承载着无数隐秘的宫门,去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在双重目光(皇权与民国)注视下的谈判。
旧日的契约与规矩,将在那里,被正式摆上冰冷的案几,接受新时代最直接的审视与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