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也,我背着母亲,一径的赶将你来,咱同上京去罢。”小旦唱道。
“小姐,你怎生直赶到这里来?”王生一惊。
“你好是舒心的伯牙,我做了没路的浑家。你道我为甚么私离绣榻?待和伊同走天涯。”小旦接着走近王生,唱词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委屈。
“小姐是车儿来?是马儿来?”
“险把咱家走乏。比及你远赴京华,薄命妾为伊牵挂,思量心几时撇下。你抛闪咱比及见咱,我不瘦杀多应害杀。”
“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
“他若是赶上咱待怎么?常言道做着不怕!”
“古人云:‘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老夫人许了亲事,待小生得官,回来谐两姓之好,却不名正言顺。你今私自赶来,有玷风化,是何道理?”
听到王生唱到这里,雪仪不由得凉凉地一笑。
倩女为良人不远千里,离魂而来,却换来王生一句“有玷风化”,是怎样的凄绝?
陈宁不觉红了眼眶,低头啜了一口暖茶,只是摇头苦笑。
只见小旦柳眉一蹙,面上微怒,“王生!你振色怒增加,我凝睇不归家。我本真情,非为相唬,已主定心猿意马!”
雪仪不由得心底暗叫了一声“好!”
女子尚可决绝相随,男子又怎能软弱至斯?
“小姐,你快回去罢!”王生依旧想让倩女归家。
“只道你急煎煎趱登程路,元来是闷沉沉困倚琴书,怎不教我痛煞煞泪湿琵琶。有甚心着雾鬓轻笼蝉翅,双眉淡扫宫鸦。似落絮飞花,谁待问出外争如只在家。更无多话,愿秋风驾百尺高帆,尽春光付一树铅华。”
小旦的唱腔响起,无限悲凉。
“何时开窍啊?”陈宁淡淡一问,忍不住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究竟是在问台上的王生?还是在问台下的我?
雪仪一惊,看着陈宁的脸,心头恍然。
这八年以来,一直都是陈宁一路追随,不论风雨——她像极了台上的倩女,抛下一切追随而来。
而自己,心心念念,一路沉醉在《牡丹亭》的幻梦之中,只记得那戏中的柳生,又岂会多瞧身边的倩女?
台上的小旦依旧唱着,台下的雪仪却再也听不进她唱的曲文。
“妾身荆钗裙布,愿同甘苦。”
戏里戏外,陈宁忽地低声和着倩女唱出了这句词。
不同的是,台上的倩女,唱得坚定,台下的陈宁唱得凄凉,自始至终都不敢再对上雪仪的眼。
这一折《倩女离魂》不知道何时落的幕,桌上的杭菊茶已凉七分。
陈宁缓缓站了起来,笑中带着泪光,“雪仪,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永远也做不了柳梦梅了。”微微一顿,陈宁耸了耸肩,“因为我从来都不是柳梦梅,我是——”陈宁深深地瞧着那台上缓缓谢幕而下的小旦,“倩女,苦苦追逐所爱的倩女。”
“思余。”雪仪觉得心头被什么狠狠一揪,酸涩无比。
陈宁自嘲地笑了笑,“你是戏中的杜丽娘,季君棠是戏中的柳梦梅,而我,却是现实中的倩女。原来我们是两个故事的人,怪不得无论我做什么,始终走不进你的游园梦。”转过了身去,陈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雪仪,我想,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