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笼在袖中,李琅琊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杨国忠一眼。那一眼代表着什么,谁也说不清。即使是在很久以后,当时不在场的八重雪在李琅琊平静若死的眼神里隐约猜到了这一场景——但他也无法说的清楚那天李琅琊是用什么样的眼神面对着杨国忠,又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后来发生的种种,就那么成了迷,成了灰,成了如烟如云的往事。只是杨国忠此刻正巧对上李琅琊的眼神,那眼神空洞而平静,但杨国忠就那么无缘无故地突然打了个寒噤。他为官多年,也算老奸巨猾阅历丰富,可他以前从不曾在任何一个年轻臣子的眼中看到那样的眼神,以后也不曾。
李琅琊走出外殿。他跨出门槛的时候,终于在那上头绊了一下,等在门口的赵仪然慌得一把扶住。
“李大人?!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无事。”李琅琊低声说,“赵大人,今日实在是难为您了……您……请回罢……请回罢……”
他的神色过于异常,让赵仪然立刻紧张了起来。“李大人,我看我还是送您回……”
“您请回罢……让我静一静……让我……一个人……”
赵仪然擦了擦额角。“那我……”
李琅琊无声地做了个道谢的手势,赵仪然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可也没奈何,只得走了。殿外头正刮着大风,风势强劲,李琅琊已经快要站不住,他的官袍和黑发都在风里摇摆飞飘着。勉强走了两步,他扶住了殿角的柱子。
赵仪然……亦不能相信……朝廷不能信……谁都不能信……连自己,也许都不能相信……李琅琊这么想着想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猛地袭来,差点将他的眼泪逼出眼眶。
谁都不能信……那……皇甫端华呢?还要相信么?还要相信么?
他无声地质问着自己,却不能无声地给出自己一个答案。
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敲了敲,李琅琊猛地回过头去,就看见八重雪站在他旁边。八重学一身大红色的官袍在这样的天气里上下翻飞着,并着他那头长长披下的黑发,使得他整个人冶艳无比。那双明丽而冰冷的眸子带着探寻的意味看着李琅琊。李琅琊转开眸子,他不是不愿回答八重雪无声的问题,而是不敢。他心里苦笑,自己每回最失意的时候,似乎都能见到八重雪。
“雪将军啊……”他的手指攀上衣领,将它整了整,竭力想显得自然一些,“我又要回去了……”
八重雪冷静地点点头,可李琅琊的余光扫到八重雪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抽紧了一下又松开。“回潼关?”
“回潼关。”李琅琊疲倦不堪地说。
“你这样子也能回潼关?皇上还真——”八重雪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李琅琊冷笑。“皇上有何不忍,我是浮是沉,是生是死,比起这宣旨大事,又有何要紧?”
没有回音。李琅琊转头看了看八重雪,后者正将目光投向空旷的广场。其实李琅琊一直都很清楚,八重雪,怕是他们这一干人中看得最透彻的。世事不过一局棋,辛辛苦苦争来夺去,最后只换得红尘青史上寂然一笑。这样做又是何苦?
“如果方便……”八重雪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圣上让你去宣什么旨?”
“督促哥舒翰出兵。”
八重雪猛地睁大双眼。“什么?……”他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绝丽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李琅琊摊开双手,丝毫不管这个动作让腰上的伤阵阵剧痛。“雪大人,完了。”
八重雪低下头。“也许还没有。”
“您相信?”李琅琊用一种毫无希望的声音笑道,“我自是不信。”
“你不信,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也是啊……”他低低地赞成,“雪将军……那时我苦苦争衡,圣上却依然下旨斩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当时,也是在这个西暖阁……我以为万念俱灰莫过如此,以为我从此以后再难以对庙堂之事有所信服……结果到头来,”李琅琊合上眼睛,“方才那道出兵旨意一下,我竟然也能如此顺从地接受……我以前的确不知……我也是如此懦弱中庸之人……”
八重雪带着说不上来的神色看了看他。“恕我直言……那是因为,你是李家人。”
“……李家人……”李琅琊慢慢把头靠在柱子上,“是啊……这长安,这天下,永远都是李家天下,所以……”他的语气带着对自己深深的蔑视,那种对自己明明已经知道朝廷昏庸、却放不下身为李家人私心的蔑视。“雪将军,我李琅琊……敬重您……”
“何出此言?”八重雪淡淡道。
“您说出的,总是真话。这种时候,不藏私心之人,已经不多了啊……”
八重雪沉默了,李琅琊也沉默了。凛冽的风从高高的殿角上刮过去,掀动皇宫内随处可见的幡子和旌旗,发出裂帛一般的响声来。两人默然无语地立了片刻,谁也无法猜到对方心里无比凄苦的心绪。许久之后,李琅琊作揖告辞。八重雪看他步履艰难,本想上前搀扶,但被李琅琊用目光制止了。八重雪看了看李琅琊,也不坚持,转身便走。他一直走到西暖阁的南侧殿角,才停下了脚步。
“这长安……真的不值得再留下去了……”他用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然后合上了双目,“可是李琅琊啊……你以为仅你一个人放不下么?”
第47章
(四十七)
官道上黄沙飞扬,尘土漫天,远远的两匹战马飞奔而来,为首之人还在不断吆喝□战马,想让它更快一些。那匹神俊的黑马此刻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口角涌起大团的白沫。马上的人可丝毫不管这些,只是一味地扬鞭策马,急得落后的那人不住大喊。
“皇甫……皇甫将军!您等等我啊!咳咳……”
“自己跟不上,凭什么叫我等!”皇甫端华头也不回,他高亢而冰冷的声音与哒哒的马蹄声、飞扬的烟尘混合在一起,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将……将军!”侍卫长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但稍有不慎就会落得更远,所以只能狠了心去抽那马,一边抽打一边心疼,“……又没什么急事!八百里……咳咳……八百里加急也没这么快的罢?!”
皇甫端华在回到潼关后就开始了这般举动——关内仍旧备战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