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有,有!前几天刚从扬州进了许多,想着公子喜欢,各色纸样都置办了些,公子请随我来。”老骆挥开扫得满天飞舞的烟尘,引着梦简进入内室。
仍是依着惯常的样子,梦简选好几色新纸,老骆便着人各取了二百张,细细卷了,放在竹制小筐里封好,银钱照旧是按季向风雅阁账房讨——梦简常去的店面店家私底下都纳罕,这风雅阁主怎地便这般宠着梦简公子,既从不限制他出行,也将他一切开销都算在阁主私人开支里。纵然梦简公子清雅温柔,多交谈几次后任谁都会喜欢上他的性子,可那位神龙见面纱不见其他部分的阁主可是出了名的冷淡主子啊!
因而也就有人猜测这二人该不会有点什么搅不清的事……可惜有胆子猜没胆子放出话去——那风雅阁再怎么位列三教九流的末席,背后有个“云”字撑腰便教人不敢侮视,何况那位阁主更是正儿八经的姓云。
长江以北人人望“云”字而俯伏,是百多年前就成的定局。
中原武林三分,云家稳占一角三百年。
毫不夸张,就是这么的狂妄,而货真价实。
要说起这具体是怎么个狂妄法,云家又怎地成了似乎比天还大的家族,这小小淮左街巷里,小商小户的,倒还真没人说得清。
究竟是源于当年云觞造的势,还是后来云相盏重振的家风呢?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就算是当今云家少主在江湖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就算后起之秀云念山庄俨然有跨江压境之势,若不是好奇于云念司空凉三妻四妾究竟是多少位公子,谁会关心这江湖怎么分饼啊?
从前有一回,梦简从要好的公子幽弦那里听说了这番议论。回过头来转达给阁主,换来那人乱没形象地伏桌大笑,他自己也便摇头笑了一笑。
是当笑话听了无错,梦简回想起来,只觉得,正如阁主不会知道他心中所想,他也是不知道那人为何待他如此好,平素很是自持的他那时又为何笑得如此失态的。
谢过老骆,梦简撑伞出门,惯例他会去望江楼少用午饭,而后对着滔滔江水坐上小半个时辰。
两年来,他自己出门的话,是从未改变过风雅阁到暗香再到望江楼这三点一线的路线的。
老骆目送单薄体弱的少年迈着轻飘的步子远去,良久,叹了口气。
分明是那般有才气的孩子,举手投足间掩不尽风流清雅,只可惜……身在青楼,又废了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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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简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细雨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走了一段路,忽然劲风袭来,他一惊止步,目送一个大麻袋擦伞飞过,砸在左边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洒出一大摊米来,带起的风吹得他长发凌乱,扑了满脸。
章之一 无关 中
好险好险!那袋米少说也有二百斤,这若是正正砸到他身上……不敢设想。
转头向米袋飞来的方向看去,入目之处是一条小巷,巷里几架推车堵住前后出口,三四个农夫打扮的人,手执长刀团团围住一个压低伞遮住眉眼的男子。
衣是墨样的黑,伞是桃花一样的淡淡晕红。看之触目,扎在眼里,直达心底。
不晓得那米袋是哪方的人扔的,也太没个准头。这等寻仇觅怨的事大街小巷多了去了,梦简正准备假装没看见提腿走人,忽然一个皮球从身前滚了过去,正滚到巷子里,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男童跟着跑过去,同时那几个“农夫”手中刀光闪烁,对男子发起了攻击。梦简不自觉地皱眉,刀剑无眼,若误伤了小孩子,看着几个人中,恐怕不会有谁愿意负责任吧。
心中略略转过念头,他跟上去,在小孩子冲进巷子之前捞着他颈子抱起来退后,撑伞的手臂扬袖遮住小孩视线,口里轻柔地唤道:“乖,一会儿再捡。”
说起来,明明下着雨,还跑出来玩,也不怕找了雨生病,小小的身板,真是健壮。
回想自己年幼之时,好像也曾有这般开心纵情的时候呢……
听见他这句话,那男子抬起伞,向这边看了一眼,只看到少年折腰俯身将孩子放在地上的身影。
攻击者之一不满地嚷道:“你在看哪里!”当头挥刀斩下。
男子压低伞面,冷哼一声,两指捏住破风而来的刀刃,暗中使力,清脆的一声响,刀身断成几片,向四方射去,只听几声痛呼,几人皆被刀片伤中,心觉不妙,互相交换个眼神,落败而去。
男子也不追杀,垂手任袖子落下遮住右手。
梦简直起身,抬头,眨了眨眼:咦?那几个人呢?
惊讶之下,抓着小孩衣领的手松开,小孩得了自由,看见前方只站着一个大哥哥,什么事都没有,回头瞅着梦简脆生生地道:“哥哥真是奇怪!”梦简一怔,继而苦笑,男童却是不再理他,径自过去抱起皮球跑回家去了。
原本那男子就是面朝梦简这个方向站着,一直没有挪过步子,现在那几个“农夫”和小孩子都不在,情况就变成梦简与陌生男子执伞相对而立。
呃……
这个陌生人……一动不动的真像雕塑啊……
梦简倒不是不想动,争斗结束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反应,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维持着相对的动作已经有一小会儿了,他一向是除了突发事件对什么事都很没有主见,现在的状况,他倒是不知怎么才好了。
这个……
对方似乎还是没有要动的迹象……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在此间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就离开呀……
心中忐忑地想着,梦简足下轻轻挪了一步,下定决心视而不见地开溜时,男子却抬起伞面,露出整张脸,看了他一眼:“公子请留步。”
梦简动不了了,眨了下眼,转眸看向这时向他走近的男子。这时他才细细端详了下这个陌生人。
看起来很年轻的样子,他自己很没有判断别人年龄的天赋,比自己年长是肯定的了,猜想是二十岁上下罢。身段修长英挺,着一件丝光缎暗红领玄墨直裾深衣,玉簪束发,剑眉轻扬,额前几绺墨发从深沉冷静的眼眸上划过,高挺的鼻梁,轻轻抿起的薄唇,端的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