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呛人的尘埃颗粒,那是千军万马践踏后的遗迹,混杂着人体在极端恐惧和疲惫下蒸腾出的、近乎酸腐的汗味。
更深层弥漫的,是一种无形的恐慌,像冰冷的蛛网,缠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勒得人喘不过气。
马嵬驿驿站所谓的“上房”,已是此地最大、最体面的所在,然而作为九五之尊的临时居所,却只能用“局促寒酸”来形容。
墙壁斑驳,露出粗糙的泥胚,几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霉斑。
一张粗制滥造、未经打磨的木案摆在中央,案角甚至带着树皮的痕迹。
案上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摇曳不定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灯油中挣扎,投射出昏黄、跳跃、极不稳定的光晕。
这光,恰恰将李隆基那张惨白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他眼底深处那份帝王尊严被彻底撕碎后的惶然与怨毒,在这光线下纤毫毕现,如同潜伏在深渊里的毒蛇。
此刻,他全然没有了往日开元盛世的雍容气度,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走投无路的困兽。
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沾满了泥泞和不知名的污渍,早已失去了象征皇权的耀眼光泽。
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踏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裴徽呢?”李隆基猛地停下脚步,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他的声音嘶哑尖利,如同生锈的铁片在粗糙的石头上用力刮擦,瞬间撕裂了屋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淬了剧毒的钩子,死死钉在垂手侍立、几乎要融进阴影里的高力士身上,“他既然来了,为何不来见朕?!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还有没有君臣纲常?!”
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而出,唾沫星子飞溅。
高力士的头垂得更低了,花白的发髻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微微颤动,仿佛秋风中的枯草。
他侍奉这位帝王近四十年,从意气风发的临淄王到君临天下的开元圣主,再到如今仓皇西狩的落魄天子,他见过李隆基的英明神武,也深知其此刻狂怒之下,隐藏着多么深重的、被权力抛弃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无力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既有对贵妃娘娘被裴徽强行“救”走的茫然无措,也有对裴徽离开时那番匆匆话语的惊疑不定,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这位曾经如日中天的帝王如今处境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他躬身,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却掩不住那丝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回禀陛下,”高力士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舌头上千锤百炼过才敢出口,“裴郡王……他确已到了驿外。将……将贵妃娘娘……”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舌尖压着千钧巨石,“……救下之后……”
“救下”二字吐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被强迫的屈辱感,“……特意将老奴唤至一旁,匆匆交代了两句话,而后……便没有任何停留,直接引兵离去了。”
他说到最后,头颅几乎要贴到胸口,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皇帝此刻会是何等表情,那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足以将他烧成灰烬。
“他胆敢!他胆敢抢走朕的贵妃!”李隆基的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凸,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喷溅出满腔的怨毒。他猛地一掌拍在粗糙的木案上!
“砰——!”
一声闷响,震得那盏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拉长、扭曲,光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如同群魔乱舞,灯油几欲倾覆,房间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仅余一点微光顽强地摇曳着。
“竟然还敢视朕为无物……好大的狗胆!朕要治他!治他欺君罔上!谋逆大罪!诛他九族!不!十族!!”李隆基的咆哮声在狭小低矮的房间里隆隆回荡,震得梁上沉积多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落在他因愤怒而抖动的龙袍肩头。
片刻歇斯底里的发泄后,他喘着粗气,如同溺水之人刚被拖上岸,眼神里燃烧着的怨毒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炽烈、更加阴冷。
他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高力士,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拗和探寻:“对了!”
他声音阴鸷,“裴徽走之前……他跟你说了什么?一字不落!给朕说清楚!一个字都不许漏!”
高力士只觉得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衣料。
他整个身体伏低下去,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声音带着无尽的惶恐和绝望:“回……回禀陛下,”
他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裴郡王言道:‘陛下龙体无恙,臣便放心了。长安危急,社稷危殆,叛军前锋已近潼关!臣须即刻引兵回援,一刻……都耽误不得。’言罢,便……便策马而去,再无回头……”
“狡辩!无耻的狡辩!”李隆基如同被滚油泼中,再次爆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暴喝,五官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狰狞可怖得如同地狱罗刹。
“他若是真急着去救援长安,怎么会特意多跑这四百多里路?!难道就是为了专门跑来抢走朕的贵妃?!羞辱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