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十三载,八月二十四日,黄昏。
马嵬驿。
这座位于长安西去蜀中要道上的官驿,往昔应是迎来送往、略显喧嚣的所在,此刻却在如血残阳的涂抹下,狰狞地扭曲成通往地狱的门扉。
夕阳沉重地坠向远山,泼洒出的不是温暖余晖,而是粘稠、诡谲、令人窒息的暗红,仿佛苍穹被撕裂,大地本身在汩汩流血。
这血色浸透了坍塌的屋梁、焦黑的断壁残垣,也染红了每一张麻木或绝望的脸庞。
驿站的主体建筑多处倾颓,显是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洗劫。
乌黑的烟熏痕迹如同巨大的伤疤,爬满了残存的墙壁,诉说着溃兵或流寇的暴行。
枯黄带刺的野草,在瓦砾缝隙间、在倾倒的门框旁,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滋长蔓延,肆无忌惮地宣告着秩序的崩坏和人迹的荒芜。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刺鼻的气息:汗液在绝望中发酵的酸臭、干涸与新涌鲜血混合的铁锈腥气、以及——最令人作呕的——伤口在炎热潮湿天气下加速溃烂发出的甜腻恶臭。
死寂是这里的主调,唯有伤兵们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呻吟,如同游丝般顽强地钻出,却又被更沉重的绝望迅速吞没。
四万余人,这支曾经护卫着帝国最高象征的庞大队伍,此刻彻底被“疲惫”这种致命的瘟疫击垮。
士兵们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倒在驿站的废墟内外、道路两旁。
他们东倒西歪,有的倚靠着半截焦黑的土墙,目光呆滞地望着血色的天空,瞳孔里没有焦点。
有的干脆直接瘫在厚厚的尘土里,连视为性命的武器——长矛、横刀、弓弩——都像垃圾一样随意丢弃在身边。
伤兵随处可见,他们或躺或卧,身上包裹着肮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脓血不断渗出。
无人照料,他们的呻吟是这死寂炼狱里唯一的生命挣扎,却只让绝望更加粘稠。
饥饿,这比刀剑更锋利的刽子手,正一寸寸绞杀着残存的理智。
从陈仓县强行“征调”来的那点可怜粮草,在四万张饥饿的嘴面前,杯水车薪,早已消耗殆尽。
分发食物的几个老伙夫,成了绝望旋涡的中心,被黑压压、眼冒绿光、如同饿狼般的人群层层围住。
每一道投射过来的目光,都带着噬人的渴望和濒临爆发的疯狂。
“粮呢?!他娘的老子那份呢?!”一个满脸横肉、肌肉虬结的壮硕士兵猛地揪住一个头发花白老伙夫的衣领,唾沫星子如同毒液般喷溅在对方惨白的脸上。
老伙夫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没……真没了!军爷饶命!一粒米都没了!最后……最后一点麸皮都分光了!您看这锅……”他颤抖的手指指向旁边一口空空如也、锅底焦黑的大铁锅。
“放你娘的狗臭屁!”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身着破旧校尉皮甲的军官猛地将手中捧着的、边缘豁口的破陶碗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如同砸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上。
他双目赤红,像要滴出血来,声音因极度的暴怒和饥饿而扭曲变形:“老子们拼死护着皇帝老子,从长安一路跑了几百里!风餐露宿,刀头舔血!他娘的连口吃的都混不上?他们在龙辇里山珍海味,温香软玉抱着!我们兄弟就得活活饿死在这鬼地方?!天理何在!”
“对!凭什么!”
“老子们不是人吗?”
“饿死也是死,不如……”
人群爆发出更大、更狂躁的怒吼,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开始隆隆作响。
愤怒的岩浆在地下奔涌,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都是杨国忠那奸贼!”一个尖利、充满怨毒的声音如同毒蛇般在人群中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克扣粮饷,贪赃枉法!就是他把好好的大唐江山祸害成这样的!引来了这场滔天大祸!”
“没错!杨家误国!罪该万死!”愤怒迅速找到了最具体、最直接的靶子。“杨国忠这狗贼,肯定跟胡虏和叛军有勾结!不然安禄山那胡狗怎么能那么快打到长安城下?!”
“杨国忠是奸贼不假,可……可贵妃娘娘……”人群中也有极少数微弱的声音试图为那个倾国倾城的女人辩解,但瞬间就被更大的、如同海啸般的声浪彻底淹没、撕碎。
“贵妃娘娘?呸!红颜祸水!不是她迷惑圣心,杨家那几个狗男女能这么嚣张跋扈,祸乱朝纲?!”
“就是!一家子祸害!蛇鼠一窝!”
“没有她,杨国忠能爬那么高?能那么贪?”
“妖妃!她是妖妃!”
怨恨如同浇满了滚油的巨大干柴堆,烈焰在每个人眼中燃烧,只缺一颗火星,便能焚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