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走的话,所有曾经属于过你的东西,将在今天晚上就属于别人了!别后悔!”那年轻的主人冷冷地说。
我替她回答:“你愿意送给谁就送给谁吧!她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当我握着她的手走在马路上时,那家伙推开窗子,从窗口探出身子,居高临下对我们喊:“爱斯梅拉!但愿小手套使你走运!谢谢你带给我的快乐和幸福!”
……
我一生做过数件动机绝对高尚纯洁的事情,这件事是其中之一。我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发誓,这是在一颗普通人的心灵驱使下的一次正直行动。这是我们人类的一种本能的体现,一种保护曾经属于过自己的某种美好事物的本能。即使这种事物不过是一个人少年时期的美好的回忆而已。
是的,即使仅仅是回忆,只要是美好的,也值得……
五
任何因素促成的堕落行为,都是丑恶的、可鄙的。但是,人,是可以从任何堕落中自我拯救,被人拯救或拯救他人的。因为,人,是人。人,有一颗不同于任何生物的内脏器官——心灵。心灵之中,时时有思想在变化,时时有情感在产生。心灵,就好比是分解器,能够使丑恶净化为纯洁,也能够使可鄙变成可爱。
一颗美好的心灵,其堕落过程,也必定是这一颗心灵被恶劣的处境和可悲的命运所扭曲而绝望、而挣扎、而自践的极端痛苦的过程。
父母离婚、缺少或者几乎可以说完全不曾享受到过父爱与母爱的童年,相依为命的爷爷的故世在一个小女孩心中造成的巨大悲哀,被笃信善有善报但却并不喜爱儿童的邻人所收养之后那种时时事事处处需要表现出知恩怀德的寄人篱下的生活,下乡、纯贞的爱情被欺骗所带来的羞辱和被歧视、被玩弄和欺凌……真诚的友情,没有。爱情,没有。理想,没有。人的起码的尊严,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没有。正当的职业,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一切人所应有的属于情感范畴的东西……都没有……
真善美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逐渐在一颗正常的心灵之中被挤压尽净。最后,变成了一颗风干的核桃。最有价值的内涵,被裹在了一层坚硬的外壳里。
这,是在那十年之中。
十年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她,也一切都不相信了……
倘若小玥不向我倾述她这一切一切的遭遇,也许我将永远难于宽恕她的堕落。
“没有一个人曾经因为我的堕落而痛恨过我!没有!成天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人!他们都希望我越堕落越好!越无耻越妙!越下贱越可以使他们获得各种满足,越能够令他们开心和快活!于是我也就渐渐习惯于心甘情愿地糟蹋自己!只要我肯于糟蹋自己,他们就给我各种各样的好处!他们就追随我,包围我,谄媚我,讨好我!像一群狗讨主人的欢心一样!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只有在他们之中,我才会产生一种人所都希望具有的优越感!我恨他们,却又不能脱离他们!我用放荡的行为浪费他们的精力和感情,还自以为这是一种报复!我丧失了羞耻心!我向最卑鄙最无赖的人廉价出卖自己,从精神到肉体……我的生活只剩下一个内容——日甚一日地自我毁灭,对这一点我却已经麻木,毫不在乎……”
当她向我说出这番可怕的语言时,满脸流淌着泪水,扭绞着手指,脸上那种愧悔、羞惭和耻辱的痛苦表情,并非文字所能够描述。
我听着这番可怕的语言,整个心灵被震撼了。
“可是突然你出现了,像从另一半世界来到我身边!你痛恨我!你诅咒我!你责骂我!你是第一个因为我的堕落而痛恨我的人!在这之前,我多么希望有人因为我的堕落而痛恨我呀!可是我却没有真得到过一次!我曾暗自立誓,我所遇到的第一个因为我的堕落而痛恨我的人,我将把他看作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我将像奴仆一样服从于他!我将把自己完全交托给他!我将愿意陪伴他到世界上最荒凉最偏僻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将愿意同他过最贫穷最枯燥的生活!现在,我把自己交托给你!我属于你了!我是你的了……”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她忽然在我面前跪下了。她仰起脸,怀着最感动人的最真诚的最大限度的乞求与希冀望着我。那时,她那张满面泪水的脸,竟呈现出一种那般纯洁的表情!竟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圣的光彩!我相信,那一定是一颗复活了的心灵在一个人脸庞上的“回光返照”!在她那双颤抖的双手之中,捧着我归还给她的小手套:“啊!收下它吧!再收回去吧!……”
我,怔怔地呆住了!如一尊偶像一般,许久未动一动!
她的双手,慢慢垂放下去,将小手套按在自己胸前。她突然绝望地伏倒在我脚边,失声恸哭。
在那一瞬间,我的整个心灵完全被一种高尚的冲动占据了。我觉得我的心灵之中在那时那刻充满了爱,充满了同情,充满了一种诗一般的情感!我那么强烈地被她感动了!也那么强烈地被充满在自己心灵之中的诗一样的情感所感动了!我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将她扶起,对她说道:“我将把你看成我的亲妹妹一样!……”也许我还说了其他一些别的什么活,但我自己也听到并且记住的,只有这一句话。
“哥……哥!”
她扑在我的怀中。
我,无声地哭了……
那时,我的母亲也已去世,两个弟弟都在外省市的大学读书。我成为我们家一间半房间的唯一主人。我安排小玥住在里间,我自己临时在外间搭了一张床。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都可以饱饱地吃过早饭去上班了。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下班之后,都有人给我端来温热的洗脸水,饭桌上都摆好了香味四溢的饭菜。从那一天开始,有人为我缝洗衣服、对我一天的劳累示以关怀、督促我每个月去理一次发……在晚饭和睡眠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们坐在饭桌旁,我看书,她为我织毛衣。有时我们各自停下,从某一个话题开始交谈。我们只谈眼前,只谈将来,仿佛在我们之闻有一道誓约,提醒我们缄默不谈过去了的事情。在她,也许是一种本能的忘却;在我,是—种有意识的避讳。而更多的时候,是谁也不妨碍谁的默默陪坐。噢!那样一种静坐!不交谈,不对望,专心一意做各自的事情,同时感觉到一个彼此关心的人的存在,那真是一种特殊的幸福。这种幸福会使人对生活不再希求别的什么享受。
我为小玥找到了工作。
有一天,我对她说:“你去卖大碗茶吧?”
“好的,我去卖大碗茶。”
于是,第二天她就去卖大碗茶了。
有一天,我给她买回一本《英语九百句》,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学英语。”
“好的,我要学英语。”
“你还要开始复习功课。”
“好的,我还要开始复习功课。”
“你将来要报考医学院。”
“好的。”
仿佛我对她的每一种要求,都是一道圣旨。她总是用“好的”两个字回答,她总是尽心尽意去做。她从没有一次回答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