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变了。那个堕落过的、放荡的、不知羞耻的小玥,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庄重的、善于体贴人的小玥。
在相当一段日子里,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顶底下,却彼此以一种神圣的、纯洁的、互尊的感情至诚相待。这使我们彼此都有足够的勇气迎视我的那些同学、朋友、邻居们各种各样的猜疑的目光。
我很难忘记那一天,当我下班回到家里之后,见小玥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守候在饭桌旁。我推开里屋的门,看到她侧卧在床上。她的双膝微微蜷着,一条胳膊枕在颈下,另一条胳膊斜放在胸前。浓密的黑发,散落在枕头上。她在睡觉。也许她太疲劳了,睡得很甜,呼吸均匀,睡眠中的表情十分恬静、动人。一条花床单罩在她身上,隐现出一个窈窕丰满的姑娘身上一切动人的优美的线条……
我仿佛第一次发现她是那么美丽!具有那么使人难以抵御的魅力!我的心顿时砰砰激跳起来!我立刻退出一步,轻轻掩上门……
当天晚上,我借故搬到了工厂的集体宿舍……
有人说,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厌恶的感情来得更迅速了!但我认为,人们的感情还会变得更迅速,当他们彼此了解之后,爱情的发生往往突兀得使你防不胜防,慌措无主……
我对这一点意识到得太迟太迟了!
我有家不归而住到工厂乱七八糟的集体宿舍中来,自然又引起许多人目光中疑神疑鬼的猜度和背后的窃窃私议。那天夜里,在周围长短高低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我冷静地向自己的理智发问:我爱她么?她已经无形之中占据了我生活中的另一半世界。若缺了这一半,我不知我的思想、感情、生活将会再度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这还不能算作爱情的话,那么爱情它究竟是什么呢?我可以爱她么?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爱,这是很正常的。可是她……爱我么?于是,她对我的种种尊敬、关怀都浮现在我眼前。她是爱我的!她一定是早已在深爱着我。不过这爱被她封闭在心里!也许正是她过去那段堕落的经历使她没有勇气将爱情坦白地表露出来!如果我不是自欺欺人的话。我不能否认这一点!那么,她可以成为我的妻子,我可以成为她的丈夫么?我没有勇气明确地回答自己了。是的,谁也无权干涉或阻碍我们。但是,长期以来各种人们那种猜疑的目光,那些我不是没有听到过的议论,那些弦外有音的盘问,那些借发挥的揶揄,那些恶言恶语的中伤……我究竟有多大的勇气来抵挡呢?
“在正直行为掩护下的卑鄙手腕!”“从别人怀抱中抢夺,其实是为了自己占有!”“他所向别人解释的那种纯洁的兄妹般的关系,其实不过是障人耳目的鬼话!”“白天是兄弟,夜晚是情人。兼而为之!”这样的背后中伤,我并非没有听到过。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可以有心灵的高尚来做盾牌的话,那么从此之后呢?当我宣布她将成为我的妻子的时候,那些本来就不知被多少人怀疑的种种还会被谁怀疑呢?我将在人们的心目之中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家伙了呢?
当初的高尚将在世俗的眼中变为卑鄙,当初的正直将在世俗的眼中变为丑恶。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那么巨大的胆怯!虽然我的心灵无愧!“不、不、不!”我向自己的理智叫喊。
两天之后,我回到家中。仅仅两天的分别,小玥却对我表现出那般的亲热,仿佛她要对这两天的分别给予我情感上的补偿。吃过晚饭,当我们又在饭桌旁双双坐下的时候,我对她说:“小玥,你已经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了。”“是的。”她随口回答,可是突然抬起头,怔愣地盯着我:“什么?”“你应该结婚了。”她的脸倏地飞红了,立刻低下头去。我听到了她怦怦的心跳,也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我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当初,我曾答应把你作为一个亲妹妹看待。即使是亲妹妹,也不能长久陪伴在我身边。你从今天起,开始选择自己的意中人吧!”“你……你在赶我离开你?!”她的双唇颤抖了。“不,我也要为你选择。我希望你早日成立一个自己的家庭……”“不、不、不!”她第一次在我面前一连串吐出几个“不”字。她的脸色由绯红而顿时变得苍白。她的目光中一时间流露出猜测、怀疑、乞求甚至可以说包括某种潜在的恐惧的神色。
“不!”她又呻吟般地叫嚷了一声,站起身,冲进里屋去了……
“我要为小玥选择爱人!”我对我的邻居、同学、插队时期的伙伴、工厂里的工友,对每一个我熟悉的人宣布了这一点。不消说,我将所有那些中伤过我的恶毒的舌头都横扫得蜷缩了回去!于是我听到了道歉,我听到了解释,我听到了赞语,我获得了由衷的佩服……我在众人面前保持住了“高尚”和“正直”两句评语。我在众人面前矜持得如一个圣者而内心里隐藏起极大的痛苦。我用“高尚”和“正直”两句评语每天夜里孤独地拭着我内心的伤口。
只有一个人对我说:“你这样做太自私了!”这个人是我的一位朋友。他从此断绝了同我的友谊。
我真没有想到,那么多年轻人希望他们自己成为小玥的丈夫!其中包括那些对我和她进行过最恶毒中伤的人。他们的舌头开始用最令人听到后百倍舒坦的词句来赞美我的“高尚”和小玥的纯洁。不久,小玥结婚了,她的丈夫是我们工厂的技术员。他从各方面都经得住评论,可以说是一个正人君子。小玥是服从我的意愿同他结婚的。我将住宅留给了他们。我用发奋苦读来添补我“高尚”而空虚的心灵。第二年我考上了研究生……
六
“你做了一件极端自私的事情,你对小玥的罪过完全抵消了你当初把她从堕落之中拯救出来的这一可敬行为。她的丈夫并不爱她,或者说只是需要她的美丽作为他生活中的一种装饰而已。他在婚后不久便开始用无端的怀疑折磨小玥,他从来都没有消除过对小玥同你之间那种关系的卑鄙的怀疑,你写给小玥的每一封信都引起他的妒恨!他需要她,但他从未信任过她,他不可能真正爱她。他害怕失掉她,因此永远也不会同她离婚。你毁了小玥!你将永远不可能再赎回你的罪过!……”
这是我的朋友写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我对它半信半疑,或者说是不敢相信。我曾无数次将小玥写给我的几封信翻出来阅读,同那封信加以对照。在小玥的每一封信中,都将她的婚后生活描绘得那么美满幸福。每一次我都相信了她的信而否定了朋友的信。这使我稍得慰藉。
不过,我在接到朋友的那封信后,便中断了同小玥的书信往返。我以为,她已从我的记忆之中被抹去。可是她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终于自己理解了自己,我为什么至今还没有结婚……昨天,在公园里,她曾问我:“你看我这样打扮自己,美吗?”我坦率地摇了摇头。“我也知道不美。”她惨然地苦笑着回答,“我早已不习惯于这样打扮自己,可是他要求我这样。”“谁?”“我的丈夫。”她的回答使我立刻想到了朋友的那封来信。她告诉我她明天就要走了。我决定立刻再去见她。我要追问她,倘若一切都如朋友的那封来信所言,我将向她忏悔!我将不放她走!我将对她说,我爱她!至今仍在爱她!爱到永远!……如果还会有什么人第二次给我加上“抢夺”的罪名,那我将心甘情愿地带着这种罪名生活,只要和她生活在一起……
命运竟如此冷酷无情地惩罚我!
晚了!
追悔也好,忏悔也好,晚了!
一切……都晚了……
仅仅晚了半个小时……啊!……
两年前,有一道门,将我和她,分隔在两个生活内容那么不同的世界。
我敲开了那扇门,把她带到了我的世界。
现在,又有一扇门,将我和她隔在两个世界。
我永远无法敲开这一扇门……
她……死了……
人生中短暂的三十分钟,将我和她分隔在永恒……
她无意中触电而死。她一上午都在她的姥姥家收拾屋子,做这做那。她的姥姥发现她的时候,她倒在地板上,一只手触在落地灯的插销上……也许她要拖地板而事先拔开它,也许她要擦擦它的灰……没人能清楚地知道……
我比她的慈善的姥姥的痛苦巨大十倍!虽然我没有号啕痛哭,虽然我没有流泪。最巨大的痛苦是无声的痛苦,是无泪的痛苦,是心灵的呼号。
她,仰面平躺在床上,大睁着那双黑眸如豆的眼睛。似乎,在对生活和拿去表示她的惊愕和不解……
我,在那张床头前慢慢跪了下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那是一只仍保留着生命的余温的手,一只柔软的、苍白的手。哦,天啊!我为什么不早些握住这只手!我明明是爱她的!
她的姥姥,那慈善的老人,这时反走过来安慰我,并将一封信交给我:“她说,你今天一定会来这里。”
那封信上写着这样几行字:“请将我的小手套还给我吧!感激你收藏了它那么久!我知道你爱我。也许我无权得到真正的爱情,但毕竟有人爱。我毕竟可以说:我爱过!我为此已感满足。我太不幸了!这不幸使我生活得疲倦了。无论怎样爱一个人,也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为爱而丧失独立性,那将是极可悲的。我至今才理解这句话对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心灵顿时颤抖得痉挛了,收缩了!难道这不幸并非偶然发生?!……我从内心里迸发出一声哀呼:“小玥!”我和她的姥姥,陪送她走完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路——从她的姥姥家,到火葬场。一辆汽车载着我们行驶在这段路上。我,回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的清晨。这一天,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不是清晨,是黄昏,我回想起了那匹老马,那辆泔水车,那种梆声……
我想到了十几年前那个白雪公主般的小女孩,那双旧的花布棉手套,那很香的三鲜馅包子……还有,那本世界名著《傲慢与偏见》中的一句话——我主张人永远不要自私……
梆声伴送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