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
“你分明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
“国凡哥,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我还没有女朋友。”
“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
“我……不想找。”
“我很希望你幸福。”
“……”
“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们离开这里。”
于是,我们离开了长廊。我们朝公园外面走去。我们彼此再没说什么话。
出了公园,在公共汽车站,看到一个卖鸟的。卖鸟者说那是一只黄鹂,要连笼子一块儿卖,索价不低,要十多元。围观的人不少,都说是只好鸟,都说笼子漂亮,却都不买。小玥驻足盯着那笼中的鸟儿看了半天,才在我的催促下离开。她还回头看了几次,问我:“那鸟儿,关在那么漂亮的笼子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有玩鸟的人喂食喂水,高兴时叫两声,还会讨到玩鸟的人欢心,该是很享福的吧?”
我回答:“不。鸟儿和人一样,一旦成了别人的玩物,哪怕是宠物,也是可怜可悲的。”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忽然转身朝卖鸟人那里跑过去。不一会儿,她拎着笼子慢悠悠地走回来。
“怎么,你买了?!”
“嗯。”她举起笼子,瞧着那鸟儿。
她打开笼门,将鸟儿抓出来,向空中撒手一抛。那鸟儿生疏地扑动着翅膀,在空中划了一条看不见的螺旋曲线,快着地时,终于奋力飞起,越飞越高,越远,不知去向了……
“你……”我愕然。
她一笑:“国凡哥,你请我吃顿饭吧!我就剩下几分钱了……”
“……”
“我们俩好好儿吃一顿丰盛的饭,啊?”
“……”
“还要点酒!”
……
四
当我又坐在家里,拿起那本书——《傲慢与偏见》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心思看上一会儿了。无论是从后朝前翻也好,还是从前朝后翻也好。我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这样思绪纷乱?我向自己说,那一切不都成为过去的事了吗?过去了的任何事情是永远也不可能再重新发生一遍的。因此人类才为自己创造了“追悔”这个词。噢!这两个字曾减轻了人们心灵上多少各种各样的重负啊!你追悔吗?我向自己再次发问。不,不,不!……我否认地回答自己。不?不什么呢?噢!不是追悔!当然不是!岂止是追悔?!是忏悔啊!……
我情不自禁地伏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我不得不向自己的心灵承认,没有过去!一切都没有过去!根本不可能过去。是的,根本不可能……我爱她……我爱她!直至如今……我的心灵感到一阵痛苦的战栗。那是一种羞辱的痛苦……
癫狂的舞曲。一次时髦青年们的聚会,一次消耗体力和发泄精力的聚会。我和小玥的极其意外的一次邂逅,就在这样一种环境里。那已是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第二年。我从农村返城,刚刚被分配在A城重型机械厂做临时工。
—个新结识不久的朋友带我去了那个地方。那位朋友经常嘲讽我的安分守己,多次怂恿和揶揄我,要我“体验一下现代文明。”“你多可怜!你连迪斯科都不会跳!”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于是,我去“体验”了。但并没有学什么迪斯科舞步,而以一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清高做这种污乱环境之中的盾牌,冷眼旁观。我抽着烟,喝着冰镇汽水,睥睨一切。我的朋友却早已陶醉在迪斯科之中。他和一个姑娘像两条软体虫一样扭得扬扬自得,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爱斯梅拉!你照应一下那位新来的!别使他感到被我们大家冷落了!”有谁忽然大声说了这句话。爱斯梅拉?难道《巴黎圣母院》中那个吉卜赛女郎的幽魂也被邀请来了?但见一个窈窕的姑娘,从房间的那一头,穿过一对对扭动着对舞的人,姗姗地走到我跟前。她很美!不管她是不是爱斯梅拉的幽魂。这是我坐在沙发上,抬起头面对面地望着她的时候,头脑中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她,穿条短得不能再短的很薄的黑绸裙,一件同样颜色的无领短衫。这使她那裸露的胸、颈、肩头、两臂和修长的双腿,在一身黑色衣裙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雪白如玉,光洁如脂。浓密的秀发,不加任何发饰,放任而随意地披落在肩头。描过的眉,涂得鲜红的双唇,两环暗紫色的眼圈,使她那张苍白的脸放荡妖媚。
不是爱斯梅拉!是海妖的化身!一个现代巫女!我暗自这样想,冷冷地瞧着她,一动未动。“你从哪来?你是法比?还是克罗德?”她问。“不。我不是法国国王当年的侍卫长,也不是巴黎圣母院的副主教。我是我自己,一个和你们这里所有人完全不同的人。如果你愿意把我比作谁,就请把我比作加西莫多!”我不动声色地回答她。“就是加西莫多那个可怜的丑人,在这里我们也不会让他受到冷落。”她耸耸肩膀,俯脸盯视着我,又补充了一句话:“不过你还不算丑,不至于使我厌恶。”
这时,我对这里的一切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一种憎恨心理!一个在农村磨炼了十年的人,一个把青春慷慨地交付给了动乱年代的人,一个目前为职业而郁烦的人,我相信,谁都会在那时那刻产生憎恨。
“我倒是很情愿我能丑得使你厌恶。那样至少对我有一个好处,可以使你别来打搅我!”我这样回答。
“怎么?我使你受到打搅了吗?”她故意装出一副吃惊不解的样子,继而大声说:“诸位!你们谁把这位不愿被打搅的圣教徒带到这里的?”
整个房间一下子静下来,音乐停止了,跳舞停止了,咯咯嘎嘎的笑声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我们两个人身上。“他说我打搅了他,可是我并没有坐到他膝盖上去!”一阵开心的、刺耳的、放肆的、寻欢作乐的情绪得到充分满足的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