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不速之客徐小敏又突然光临杜家,令杜宣父女非常意外。
“爸爸,这是徐小敏同志……”杜欣萍向父亲这样介绍。她也仅能如此介绍,因为她只晓得来客姓徐名小敏而已。
杜宣在今天看样片的来宾中未曾注意到有这么个姑娘,试探地问:“你是……”
“可以先不向您表明我的身份吗?”徐小敏当门伫立,不进不退地反问。
“这……如果你认为有暂时隐匿身份的必要,当然不勉为其难。请坐吧!”
徐小敏这才走到沙发跟前,款款落座。
杜宣随后落座,质询似地瞧着她。
徐小敏瞅了杜欣萍一眼,说:“我想单独和杜老谈谈。”
“那,我不打扰你们。”杜欣萍微微一笑,替客人和父亲各斟一杯茶,便转身退入内室。
杜宣脸上露出更加迷惑不解的表情。徐小敏从旧黄色帆布学生书包里取出几页纸,恭而敬之递给杜宣:“这是我写的一篇文章,谈到电影界的一些现状,请杜老指正。”
杜宣接过去,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徐小敏察言观色地审视着他的表情。杜宣阅罢,还给对方,表情如故,毫无异色,问:“你专为此而来?”
小敏默默点头。
“文章写得不错。”杜宣和气地不无赞赏地说,“立论明确,语言简洁,很有逻辑性。”
受到赞赏大概是徐小敏来此之前没有预先料到的,她一时显出姑娘们受到别人赞赏时那种羞涩之态来,红了脸,讷讷地说:“我……因为……这篇文章谈到像您这样的一些老导演,我才冒昧地来征求……”
杜宣打断她的话:“你想投寄到报社去发表?”
“嗯!”
“是约稿吗?”
徐小敏诚实地摇摇头:“不是。”
“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留在我这里,我一定替你向报社推荐。”
“……”徐小敏愈加出乎意料,感激得不知如何作答。
杜宣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多了,问:“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不不,早就吃过了!”
“那,就算陪我再吃一顿吧!我正饿呢!馒头、稀饭、咸菜,就是些家常便饭。”一直在隔门倾听的杜欣萍不待父亲叫她,便走出来迅速将饭菜摆上桌子。
吃罢,徐小敏起身告辞,杜宣亦不挽留。
“我想……我想把这篇文章拿回去,再修改一遍……”徐小敏从茶几上拿起那篇文章,像怕被主人夺下似的,匆匆塞进书包,又问:“我今后可以再来打扰吗?”
杜宣爽快地答道:“当然可以!”
父女二人将徐小敏送走,回到屋里之后,杜欣萍边收拾碗筷边问:“爸爸,她给您看的是篇什么文章?”
杜宣显出倦怠的样子,缓慢地重新坐在沙发上,身子朝后一仰,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女孩子,挺不一般啊!”说完这句话,便闭目养神。他今天确实很疲惫,直到此刻,还没有得闲小憩一会儿。头脑一整天都处在纷乱、复杂、亢奋的思考状态中,直至此刻,仍不能平复下来。
艺术上的自我抑制——
那个叫徐小敏的女孩子提出了一个怎样的问题啊!对于他,和不少同他一样的老导演,这个问题带有多么大的挑战性啊!难道自己已经到了应被自然淘汰的年纪了吗?已经到了为下一代让路的地步了吗?激流勇退,激流勇退……退,有时甚至需要比进更大的。退,也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否则何以称得上“勇退”呢?这是一个艺术情操问题吗?是一个艺术道德艺术品格问题吗?是个心灵问题吗?也许不至于如此严峻,但徐小敏却是这么庄严的提出问题的。什么事儿一跟心灵问题连在一起,就令人不能等闲视之了!
笃笃笃……
又有人敲门。杜宣微睁双眼朝门口望去——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呢?又是来提出什么有关心灵的问题么?
推门而入的竟是葛翔。他挽了两折裤褪,穿了多年的老式的三接头皮鞋,袜腰上溅了不少泥水点。衣服,几乎全淋透了。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
“葛翔?怎么不带雨具?”
“出门的时候太匆忙,没找到。”葛翔在沙发上坐下后,说:“杜老,看完样片,我认为还存在几处要修补的地方……”
“嗯?说。”
葛翔详详细细地说完之后,杜宣站起,在屋里踱来踱去。葛翔所说的,和杜宣看完样片自己所感到的完全一致。
葛翔望着杜宣,又说:“杜老,这部影片,是我跟随您做副导演多年来唯一完成的一部影片,因此,存在那些虽然微小但却明显的瑕疵,我觉得作为一个副导演,我有必要向您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