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二十几名,副导演三十几名。”
“据我所知……”徐小敏停顿片刻,咬着下唇,手指敲点着膝盖,像在琴上轻轻弹奏一支什么曲子,沉吟地说:“据我所知,目前导演队伍可按年龄划分为三个梯队。第一梯队的平均年龄当在六十岁以上,在导演意志上他们拥有绝对的主动权。第二梯队的平均年龄当在五十岁以上,在导演意志上拥有相对的主动权。第三梯队人数众多,平均年龄当在四十岁以上,他们的导演意志几乎没有任何主动权可言。当然,更谈不上什么艺术追求。他们难得实践机会。他们面对的现状是:木鱼少和尚多,抢到手就只管敲。请原谅我的比喻不雅。每年仅有四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拍摄比例被他们去竞争。而他们需要提高的是导演水平并非竞争能力和技巧。这个第三梯队,将是未来支撑中国影坛的主力,您对此种前景大概绝不会比我乐观多少吧?”
葛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具体谈到您自己,您在五十岁到六十岁左右才有可能成为一名导演,从五十岁到六十岁这十年之内,如果一帆风顺的话,您有可能独立导三至四部影片。当然,还要看您的竞争能力如何。据我所知,您是个缺乏主动竞争能力的人。请原谅我的坦率。更主要的是,上帝保佑您这十年之内千万别生癌症……对不起!”
“你到我这里来就是要向我说这些话的么?你认为我们这种内容的交谈继续下去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吗?”
“我很高兴您终于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才接触到我们这次谈话的正题。”徐小敏微微一笑,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那种博人好感的微笑。“生命的活力依赖于新陈代谢,而艺术的发展却在于某一时期内两代人才更替过程中的相互依存关系。就电影事业的导演队伍而言,我认为目前形成的恰恰正是两代人的艺术要求互相冲突的局面。”她凝眸对视着他的目光,似乎反问:“您不这样认为吗?”
葛翔没有立刻做出任何赞成或者反对的表示。这个姑娘在他面前如此坦率如此彻底地敞开自己思想的门窗,使他感到一种信任。信任是对人最高的奖赏。但是对她以那种不容别人置疑的论断式的口吻提出的问题本身,葛翔暗自承认,他却从未认真思考过。也许“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他已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很想听她继续讲下去。
“我要从这种存在着明显冲突的人才更替过程中,探寻到一种自然的、和谐的、彼此适应的节奏。我认为我已经探寻到了这种节奏——只有某些人在艺术愿望上的自我抑制才能达到这一点!这些人应被看作艺术品格高尚无私的人!”她脸上又呈现出那种“您不这样认为吗?”的表情。
“自我抑制?”葛翔喃喃反问,接着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已经这样做了。”
“哦?什么意思?”
“我已打报告调离电影制片厂。你所谓的那个第三梯队中,从此可以减少一个竞争者了!”
“真的?不!我不因此而认为您是一个艺术品格高尚的人!”徐小敏倏地站了起来:“艺术上的自我抑制对老一代可敬,对您这一代可悲!可怜!我到您这里来,原希望得到您的支持,以我们的谈话内容为观点合写一篇文章。现在看来,您真叫我失望!”
“我劝你还是不要写这样的文章,更不要打算发表。因为,你也许会触犯……”
“谢谢您的劝告!我的性格是,一经决定要做的事,便努力去做!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罗贝托·马西里尼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还有比思考更为叫人快乐的事,而且我深信不疑,如果能把这种快乐给予他人的话,那么它就会飞速地传播开去。’我很欣赏这句话。对了,这是我的录音机,这里录下的一些谈话内容对您也许有点价值。不过事先声明,是我在汽车上暗中录下的……再见!”
她连手也没跟他握,匆匆走了……
三
杜宣认为,一个电影导演晚年的艺术作为。对于评价其一生的成就,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验告诉他,在公开场合是难于当面听到什么坦率、直爽的批评意见的。
晚上,他又把看过样片的人之中几位过往甚密的老同行老朋友邀请到家里,待以烟茶,听取诊断。他们毫不客气地一致指出,影片的后半部要比前半部展现出更趋完美的造诣。他们甚至不可理解,何以在同一部影片中,前半部那么明显地存在着他多年导演艺术中的程式化,而后半部在这一点上却克服得不留痕迹。
送走客人之后,杜宣坐在沙发上默默沉思起来。杜欣萍在屋里给儿子打毛衣,听到父亲叫她,放下针线走到父亲跟前,轻声问:“爸爸,什么事?”
“坐下。”
杜欣萍顺从地坐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迷惑地望着父亲。
杜宣像老师在课堂上严肃地提问学生:“你说说看,以一个主角的切身体会,你对这部影片的前半部满意,还是对后半部满意?”那种语调迫使女儿不得不做出极其认真的回答。
杜欣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影片进入后半部的拍摄阶段时,父亲因为酷暑炎热,晕倒在外景地,接着血压升高,持久不降。虽然几经规劝不肯离开摄制组回厂休养,但影片后半部的导演的担子几乎是副导演葛翔单挑起来,独当一面完成的。她也听到了刚才那几位客人对影片的评价。那种评价毫无疑问对父亲的艺术自尊心有所刺伤。但她与客人们却颇有同感。她沉吟片刻,做出经过一番认真思考的样子,尽量寻找一些既不至于更加挫伤父亲的自尊心而自己又不违心的话,说:“我认为,影片的前半部,几乎每一个镜头都拍得很美……”
“每一个镜头?”
“嗯!但是电影艺术是一种最接近生活真实的艺术,着意追求每一个镜头的美感,就会像一个女人热衷于美容化妆一样,往往失于自然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看法:“相比之下,影片的后半部在导演处理方面更质朴些……”
“你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
“爸爸,那是……”她自知失口,噤而不语了。
“是葛副导演的见解吧?”杜宣不动声色地问。他分明多少看出女儿有点词不由心。
“是的,爸爸。”杜欣萍有些不安起来,低声说:“我不是评论家,您何必对我的话那么认真呢!”
“你去吧!”杜宣像下达释放令一样,挥了一下手。
杜欣萍回到自己的房间,因受父亲情绪的影响,她个人的心境也郁郁然起来。她敏锐地感到,在父亲和葛翔之间,如今滋生了一种什么不祥的东西。这种东西说不定会破坏他们多年的友谊。而那将是多么可悲啊!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忧虑。
对于副导演葛翔,杜欣萍怀有一种内心的感激。当年,因为受到父亲的牵连,她从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后,没有被分配到电影制片厂。自负之下,她报名到北大荒去了。她如饥似渴的表演欲望,只能在当地业余文艺宣传队里得到些微的满足。正如她当时在日记中写下的:“靠那几滴咸水是喝不痛快的。”过了几年,她结婚了——漂亮的脸蛋容易成为猎色者的目标,一个单纯的未经世故的女孩子也容易被虚伪的同情所感动。又过了几年,她离婚了——这是像她那样轻率结了婚的姑娘们必然经历的生活插曲。她们往往扮演的是被遗弃的角色,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第三个几年之后,返城——绝大多数下乡知识青年生活道路上的一次归迁式的转折。她离开城市时是位少女,回来时是位母亲。离开时是一个人,回来时是母子俩。她被分配在电影制片厂托儿所当阿姨。她对生活已万念俱灰,玩世不恭,多少有点虚无主义的色彩。她非但不再想当一名电影演员,甚至就连在本厂礼堂放映的电影都很少去看了。
葛翔那时正和她的父亲终日聚在家中忙于修改剧本。她也偶尔参与他们的讨论,但那与其说是对电影艺术的残存的热情,莫如说是出于对父亲的艺术苦恼的体谅和关心。她的见解有几次被他们欣然接受和采纳,但她却从未因此流露半点悦色。一天,正当他们因为女主角迟迟不能确定而相对烦愁,她的房间的门突然打开,她身着仿效女主角的服装,按照女主角的形象淡淡地化了妆,宛然是一位沉静少妇,一位内秀可察的女建筑工程师。
她说出了一句女主角的台词:“需要做一种选择而不做的时候,那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杜宣和葛翔同时愣了一忽,烦绪顿消,先后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像!像极了!”葛翔不禁拍掌叫好。
这时,阿姨从厨房探进头,颇不耐烦地催促:“饭菜都做好半天了,你们还不吃吗?”
她转身睥睨着阿姨,说出第二句女主角的台词:“忍耐是期待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