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怎么回事?”刘志尧首先向老太太询问。“啊,啊,咿,呀!”老太太连啊带呀,比比画画,原来是个哑巴。“刘医生,你看这不是乱弹琴嘛!她咿啦哇啦比画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她是给孩子看腿!这孩子的腿不过有点红肿,我给开了些消肿的药,她却不走,仍然没完没了地乱哇啦!”
刘志尧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许文琪,使他没有再说下去。接着,他从老太太怀中抱过那孩子,放在椅子上,蹲下身问:“告诉叔叔,你的腿怎么了?”
“疼。”孩子指指膝盖。刘志尧卷起那孩子的裤腿,发现孩子的膝盖红肿得很厉害。他搬动了一下那孩子的腿,孩子使劲闭上眼睛,吸了口冷气。他又问:“告诉叔叔,怎么疼法?”“叔叔,我要瘸了,我的腿不能走路了!”孩子可怜地回答,两颗泪珠吧嗒吧嗒落了下来。这孩子竟是那样瘦弱,象《红岩》里的“小萝卜头”,一双大眼睛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这孩子的目光和他说的话,深深打动了主治医生的心,使他难受地眨动了几下眼睛。他慢慢放下孩子的裤腿,又在孩子的脸蛋上摸了一下;“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钢钢,钢铁的钢。”“小钢钢,你的腿是不会瘸的。”刘志尧对那孩子安慰地说。他转过身,盯着许文琪问:“你认真查看了这孩子的腿吗?”“我……看了一下……”见习医生嘟哝了一句,转过脸去。“我问你是不是认真查看过了!”主治医生的语气严厉起来。见习医生一声不响了。刘志尧拿起他开的处方看了看:“医学的原则是对症下药,你认为这孩子的腿是什么症状?”“大概,大概是磕了碰了……”“如果我第二次听到你在诊断时说出‘大概’两个字,我就取消你的门诊资格!”主治医生将处方单撕了,扔在纸篓里,“你开的那些消肿药,对这孩子的腿不会起半点作用的!这样的红肿是由膝盖骨炎症引起的!你找本医学书看一看!”
见习医生脸红得像西红柿。
刘志尧在处方单上写下了这样几行字!“初诊难于得出结论,孩子应当住院进一步检查,切莫耽误!”然后将处方单折起来塞在孩子的衣兜里:“小钢钢,回家后交给你爸爸,记住了吗?”
“我没有爸爸。”小钢钢喃喃地说。刘志尧一怔,同情地望着孩子说:“那,就交给妈妈。”小钢钢点点头。那哑老太太,又向刘志尧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手势,大概是表示满意和感激吧!
五
许文琪虽然刚从医学院分配到儿童医院,却给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留下了同样的印象:他时时处处表现出一种神经质的“病毒恐惧”。他整天戴着一只特大的口罩,几乎将脸全部罩起来了,仅仅一双眼睛,露在口罩和医护帽之间。即使这双眼睛,也被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挡着,像被盾牌挡着一样。他给每个患者看过病之后都要洗一次手。哪怕只量量血压或体温,也得用药皂将十个指头和手心手背仔仔细细地搓洗一分钟。他随身带着一小盒茉莉香脂,洗过一回手,便擦一次香脂,认为这样可以防止细菌的侵入。向病人询问病情病史,他也谨慎地保持着一定的间距,害怕病人会将可怕的病菌传染到他身上。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才是绝对干净的“无菌体”。
今天早晨,主治医生刘志尧发现他桌上装压舌板的消毒器具中竟然没有一滴消毒水,而且只有一个压舌板!“为什么没有消毒水?”主治医生盯着见习医生露在口罩和医护帽之间的那双眼睛,异常严厉地质问。“这……”见习医生的眼睛在玻璃盾牌后面畏怯地朝主治医生乜斜了一下。“连这样的常识你在医学院里都没学过吗?这是犯罪!”主治医生拿起压舌板朝他一指,使他不禁恐惧地倒退一步,好像看到那个压舌板上粘带着密密层层的各种病菌。
“像你这样,根本不配在医院里工作!”主治医生气愤之极,将压舌板啪地摔在地上:“你要准备做检查!”
此刻,见习医生又受到主治医生的严厉训斥,感到窝火透了。
“简直像个水分不足的萝卜疙瘩!该死的小猴崽子!”他又想起那个小钢钢,在心里恨恨地咒骂了一句……
六
第二天下午,许文琪在二楼楼梯口碰到一个年轻女子。她怀里抱着小钢钢,询问他在哪儿办理住院手续。“不知道!”许文琪仍然记恨着昨天受到的训斥,敌视的目光在两片玻璃盾牌后面朝那可怜的孩子盯了一眼,恨恨地走下楼去。那女子抱着孩子茫然地朝三楼走上去。许文琪忽然在楼底站住了,一双眼睛在镜片后眯了起来,仰起脸望着那女子的背影。
护士乔丹丹正在三楼的走廊拖地板,一抬头,看到那年轻的女子抱着小钢钢走上楼来,便放下拖把主动迎过去问:“您是送孩子住院的吧?请跟我来。”
乔丹丹领着这母子俩办理完住院手续,又把她们带到病房。她一边给小钢钢换穿病员服,一边跟那位年轻的母亲聊天。
“是他?不,不,我不让他给我的孩子看病!”当对方从她口中知道给孩子看病的是刘志尧医生,用一种恳求甚至是哀求的语调说:“护士,我求求你,替我讲句话,让别的医生给我的孩子治腿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竟有人拒绝刘医生给自己的孩子看病,这在医院里可是头一次。乔丹丹心里不由得感到不快。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替刘医生说几句公道话,便这样回答:“刘医生肯定会把你孩子的腿病治好,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他是我们医院里很出色的主治医生。并且,他是那么爱孩子,他对每一个小患者都有高度的责任感。”看到那年轻的母亲又倏地把身子转向窗外,乔丹丹不由回过头,这才发现刘志尧站在门口。
“小姑娘,你刚才好像在说我什么吧?”刘志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我说了你一大堆坏话呢!”乔丹丹那双大眼睛瞄着主治医生说。说完,走出病房,一边走一边快快地嘟哝:“老叫人家‘小姑娘’,‘小姑娘’,好像人家比你小一辈似的!”
“小乔!”许文琪在走廊中拦住她,低声问:“刚才那个女同志是那孩子的妈妈?”
“不知道!”乔丹丹心情不悦,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我又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密探!”
与此同时,在病房里,刘志尧第二次认真查看了小钢钢那条病腿,然后走到当母亲的身边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那年轻的母亲不得不转过身来。
“是你?!……”刘志尧怔住了。
她是严冬雪。
许久,主治医生才从怔愣状态中恢复了理智,微笑了一下,笑得极不自然,讷讷地问:“你,你既然已经结婚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明白地告诉我呢?”
“我没有结过婚。”严冬雪冷冷地回答。那种不卑不亢的表情和语气,好像带有敌意,但不过是在维护自己的人格的尊严。这种回答使刘志尧半天不知再说什么好。他们彼此默默地僵持着,对视着。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顿时凝固了,使两个人都感到了一种不堪忍受的窒息。房门这时忽然被推开了,两人同时朝房门扭头看去,许文琪戴着大口罩站在门口,目光直视着严冬雪。“对不起,走错房间了。”他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关上门。
刘志尧舒了口气,表情平静下来,看了小钢钢一眼,又问:“那,这孩子……”
“请你不要再问了!”严冬雪大声恳求。
“不,我要问!因为我爱你!也许你有过不幸的遭遇,即使我不能获得你的爱情,我也想了解并且帮……”
“你!别说了!”严冬雪猛地把身转向窗外,断然地拒绝再回答任何话。
病房门外,许文琪这时才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