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的眼睛,镇定的语言。镇定的语言使邵晓芸的内心世界受到了轰击。此刻之前,她的内心世界中,包容的除了别人对她的同情和她对自己的自哀自怜外,还不曾包容过哪怕一点点谴责。
这种谴责使她呆住了。而对方,却已转身向村中走去。她呆立了许久,才回头望了一眼,大江在她背后滚滚向前,水面平稳而流速湍急。
四
生?还是死?现在,邵晓芸又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来抉择了。想到江边的一幕,她不禁从心底打了个寒战,不由地掖紧了身上的被子。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或者说,我已经死了。现在,我是一个脸上布满伤疤的二十六岁的姑娘,就在从前的“我”死了的同时,现在的我诞生了。我要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怎样活下去……
她苦苦思索着,竭力要找个明确答案。她辗转反侧,身上燥热起来,头像要炸开一样。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鸡鸣,她的头脑疲乏地昏晕起来。
第二天,她开始发高烧。接连三天,高烧不退。第四天上午,她才清醒。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大娘俯向她的亲切的面容。
她撑起身,突然扑在大娘怀中,哭了。
“别哭,别哭……”大娘抚摸着她的头,低声说,“孩子,你要从今天起向秀兰那姑娘学,学得刚强些,才是大娘的好孩子……”
她停止了哭声,抹去眼泪,问:“秀兰是谁?”
“咱村上的小学教师,一个好姑娘。两年前,她得了什么癌病,连医院里的大夫都说,至多活不过一年。可她,一直刚强地活着,村里人人佩服。两年来,照样教孩子们念书,照样隔一天给我担一次水,别人要替她做,她都不依……”
“大娘……我……我想见她……”
可是大娘的头低下去了。大娘的眼中落泪了,大娘呜咽了。
“大娘,她……她怎么了?”
“孩子,你怕是见不到这个好姑娘了。”大娘悲伤地说,“她……和你在同一天夜里发高烧,村上派人把她送到县医院去了。昨天去看她的人回来说,医生讲的,她……她也许回不来了……”
她呆了。她忽然又扑在大娘怀中,哭了。这是一种内疚和追悔的痛哭。
她在当天就赶到县里去了。
“你来看望我,我真高兴。”秀兰轻声说。
“我……因为我的荒唐……害了你……我现在恨死自己了!”
“别说这样的话。那天晚上的事,只有看见了。”小学教师又微笑了,笑得那么可爱。
“你……心里一定很瞧不起我了吧?”
“不,我……也绝望过,也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一位老医生对我说,生命是每个人在生活中独奏的乐章。有的乐章长些,有的乐章短些,有的乐章辉煌些,有的乐章平凡些。但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的乐章奏完。自行中断的没有尾声的乐章,是最遗憾的乐章。我觉得他说得多么好啊!我很骄傲,我的生命乐章,是有尾声的……”小学教师说到这里,从枕下抽出一册《十万个为什么》递给她,又说:“我的一个学生,向我提出了一个怪有趣的问题,杨树为什么会长眼睛?我从这册书中找到了答案。我不太可能当面回答他了,你,能替我回答他吗?”
接过那册书,她点了点头,同时,一滴泪水落在书面上。
当她回到小村时,在村口,见一个孩子站在路旁,翘首期待着什么人。
“你从县城里回来么?”孩子问。
她点点头。
“你是去看我们老师的么?”
她又点点头。
“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还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哩!”
望着孩子那张稚气的小脸,她沉吟了一下,说:“回家吧,你的老师……她托我为你解答那个问题呢。”
是的,她不能让孩子失望,要回答孩子,杨树为什么会长眼睛?要回答村里许许多多孩子的许许多多古怪的问题……
她还想到,今后谁来教这些孩子们呢?
她感到拿在手中的那册《十万个为什么》,变得很沉重很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