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剧本,可以交给我来处理吗?”他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请求被允许了。作者是一个毫无写作经验的年轻的建筑工人。为了扶持这个小人物的剧本,他几乎把自己骨髓里可能含有的艺术灵感和能量都挤干了。这个精神产品完成的同时,他自身得到了副产品——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打印本终于拿到手时,葛翔激动之余忽然想到了杜宣。想到了杜宣多年来在艺术上对自己的引导和栽培。想到了自己和杜宣一块经历的那段艺术道路上的厄运和坎坷。想到了杜宣目前的艺术处境:因一时没有抓到理想的剧本,虽壮心不已,却赋闲在家。表面看他的生活不缺少快乐和种种老年人的情趣,实际上他肯定是度日如年,哀叹岁月的流逝,感伤于无所事事。赋闲,也许对于一个老年人说是很诱惑人的两个字,但对一个导演来说,意味着艺术上的停止、僵化、死亡。还有什么别的痛苦会比这种难言的痛苦更大更不堪承受?而自己手中就控制着一个必定能激发起这位老导演也是自己良师的艺术冲动和热情的剧本,但自己却呈递了一份独立导演的报告!葛翔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极端自私的事。自私,即使表现在人的艺术品质上,也是很可鄙的。他深为不安了……
当葛翔向厂长冯之休提出撤回自己那份要求独立导演的工作报告时,冯之休正为那份报告左右为难呢。他认为,剧本是个好剧本,葛翔的要求也正大光明,无可非议。他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种理由可以驳回这样的要求。但是要把几十万经费交给葛翔,冯之休可对他缺乏这种信任。毕竟葛翔连一部影片都没有独立导过啊!葛翔主动提出撤回那份报告,正中冯之休下怀。对这位年轻副导演的可贵的自知之明,冯之休当面大加赞赏。葛翔接着提出要与杜宣联合导演,冯之休没说二话,欣然同意。
不料葛翔当天晚上又来到了厂长家里,开门见山地说:“厂长,我考虑再三,认为自己不应该提出与杜老联合导演。”
冯之休顿时不悦,皱起眉头说:“怎么,反悔了?抓到了一个好剧本,就想撇开杜老,自己一鸣惊人,是不是?”
葛翔摇摇头:“不。我认为我没有什么资格与杜老联合导演。我缺乏导演实践,功底浅薄,把我的名字与杜老的名字并列在银幕上,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虚荣。我不要这种虚荣。我愿意做杜老的副导演。”
冯之休相当意外地看着葛翔,像一只母鸡诧异地瞪着自己孵出来的一只小鸭子似的。半晌,才喃喃地嘟哝了一句:“原来如此……”
葛翔很有把握地以为,完成此片之后再提出独立导演的要求,大概是会得到支持的。在此片完成一半时,他第二次呈递了要求独立导片的报告,并开始为自己物色剧本。直到不久前,他无意中在厂长办公室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份本厂五年内的摄制规划,其中自己的名字被列在五年之内的副导演名单中。他独立导片的希望破灭了!五年啊!五年之后他已经四十九岁了!他郁闷了几天,思考了几天,终于做出决定——调转工作,退出影坛。做出这一决定后的茫然若失比做出这一决定前的矛盾重重更使他痛苦。看样片时,这种痛苦还纠缠在他心头。样片放完,他独自一人凝睇银幕时,思考代替了痛苦。影片还存在着几处艺术上的明显不足,他在思考如何补救……
此刻,在家——更确切地说是在他的单身汉宿舍里,葛翔仍继续着这种思考。不过思路很难再集中。他至今仍是单身汉,并非由于对单身汉的生活有什么特殊的留恋,亦非由于年轻时条件过高,耽误了青春。从电影学院毕业时,他刚满二十四岁,主动追求他的姑娘不少,但他却拒绝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谈情说爱,大大伤了好几位姑娘的心。事业心强的年轻人,有谁没失去过爱情上的良机呢?他的岁数刚好符合晚婚规定那一年,“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政治狂澜把他“涤荡”到劳改农场去了。遗憾得很,那十几年中他没有像某些小说描写的那样被一个富有同情感的姑娘爱上。作为一个副导演,他被视为“年轻人”。作为一条光棍汉,他却常常听到这样的善意劝告:“再混几年就是半百之人了,赶紧娶老婆吧!还拖个什么劲呀!”
也许,这就是事业和爱情之间的矛盾论?
他不由想起一件事,不久前,某国外青年电影代表团来到厂内参观,提出要同厂里的年轻导演座谈并合影留念。冯之休把这项出风头的外交使命指派给了他。厂长冯之休在这件事上考虑不周,只满足了外国朋友们在年龄方面的提议,而忽略了作为艺术同行更重要的一点——是否单独导过影片。
“您,年纪多大?”一位外国女郎,用研究中国古董似的目光盯着他的脸发问。
“四十四岁。”他有些不自然地回答。对方那种目光令他很别扭。
“您,算是一位年轻导演?”
“可以这样认为。不过我还是一位副导演。”他尽量回答得泰然自若,同时环视了一下几位外国朋友,其中年纪最大者看去也绝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他不禁感到多少有点惭愧。
对方——那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拖长音调“噢”了一声,摇摇头微笑着说:“您,已经不应该算为年轻人了!”
当翻译把这句话向他翻译之后,他怔了一刻,郑重地回答:“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记得这是歌剧《星星之火》中的两句歌词,急中生智用在这里,引起外宾们的一阵笑声。那笑声是友好的,但却使他很不愉快。
对方又问:“您,导演过哪几部影片。”
“我……还没有独立导过影片。”
“一部也没有导过?”
“没有。”他回答之后,内心感到非常羞耻。
对方摊开双手,耸了一下肩膀,回视自己人,做出惊讶费解的样子,咂舌有声。随后指着自己人中的一位说:“他今年三十四岁,比您小十岁,已经导过六部影片了。”
他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用一种不卑不亢软中带硬的语气回答:“小姐,中国有句古话,三十而立,四十成名,五十成家。”
“这样说,中国的艺术人才都是大器晚成的啰?”
“中国有中国的艺术规律。就好像外国有外国的饮食习惯一样。”
……事后,冯之休拍着他的肩膀,不无赏识地说:“小葛,没想到你还这么善于外交辞令!今后凡属这种场合,我一定叫你出面应付!”
他却丝毫未因受到厂长的夸赞而稍微表示出一星半点得意之色。
相反,他当时心情很压抑……回想起这件事,他不禁又自嘲地苦笑起来。有人轻轻敲门,他漫应一声,还未及起身,来者已推门而入,是徐小敏。“你?有什么事?”葛翔不很欢迎地问。
“能否先请我坐下来?”徐小敏大方地反问,对他这种仿佛要拒客门外的态度毫不介意,目光一进屋就停驻在他脸上,似乎再也不打算移开。
葛翔不得不做了个冷淡的“请”的手势,她才不失尊严地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而后反宾为主地说:“那就只好委屈您坐床上了。”
葛翔不禁对面前这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多少产生了一点点敬意。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有何见教的表情,默默地坐在床上,洗耳恭听式地瞧着她。
“我想同您探讨一些简单的数学问题。”
“我不是数学老师。”
“我也不是要补习的学生。我确信我们的探讨比任何一位数学老师讲解的例题更有启发性。”
“……”
“请问这个电影制片厂每年最多生产几部影片?”
“当前条件下不会超过十五部。”
“有多少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