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新开发的大陆吗?”李润泽微微一愣。
“嗯,丰富的资源,稳定的社会秩序,富足的生活,万分之七的犯罪率……但依我看,这样一个地方,距离变成夜之城,也用不了多久。
用不了多久,公司就会跑过去抢资源,说不定已经去了。到时候一座新的夜之城就出现了。嗯,额,不对。应该说他已经是夜之城了,就是没有这么多高楼,还没有自己的公司。”神父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再仔细想想,好像全世界都可以算作夜之城了。”李润泽迅速领会他的意思,接过话茬。
“哈哈哈,你说的很对,我的孩子。”神父的眉头解开了,嘴上的笑容不变,但他话锋突然一转,弯弯的眉毛和布满皱纹的眼角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告诉我,孩子,你上午亲自动手杀人了吗?”
李润泽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这种话头猛转的方式能让一个人毫无防备的在脸上暴露出许多信息。
神父看着他的脸,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接着笑了笑:“你看,整个世界其实都可以划进夜之城里,再往远了说,月球殖民地,火星殖民地,都是夜之城。每天都是发生着人杀人,人吃人的情况。难道是因为上帝的孩子们生性弑杀吗?”
李润泽沉默不语。
神父看着他的沉默,又低头端起酒喝了一口,把身子向前靠了靠,对他说:“当然不是。虽然我们确实是有暴力的基因在血脉里,但我们是能克制住他的发作的,也不见有人天天在大街上见人就打啊;我们身体里还有交配的基因呢,也不见有人天天在大街上像野狗一样交配啊;我们还有贪婪的基因呢,也不见有人把自己母亲的救命钱塞到自己的小金库里,眼看着母亲病死啊。
我们是人,那些冲动是能控制住的。
当然其实我前面说的那些烂人都有,但我们不是称他们为‘畜牲’吗?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完整的接受向人类转化的过程,他们实际上只是会说话的没毛猴子。
给了他们足够的转化,人性是可以变的,人可以变成猴子,猴子也能变成人。”
神父看着沉思的李润泽,给了他点时间消化,然后又喝了一口酒。
大概有了十秒后,神父继续开口:“我这么劝你,不是说那些被你杀了的人不算是人。而是说,有时候我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你我刚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不自主的受了转化,夜之城把婴儿的你转化成了杀人的你,把那个不知名的婴儿转化成了被你杀死的乱刀会。你们只是被转化后,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
就像一个喝醉了的人正好出现在没了护栏的高楼边上一样。是夜之城让他喝醉的,是夜之城拆掉了护栏。”
李润泽思考了很久,一整杯柠檬水下肚了,他才明白了他想表达什么。他摇了摇头;“这不一样,就算我在那种情况下见了他们一定会杀了他们,但如果我去见他们,那他们就不会死。”
神父呵呵一笑:“你还是没听懂,其实不是你想那么做的,只是你以为你想那么做了。你以为你有的选,实际上结果都是必然的,早就注定好了。实际上你根本没得选。”
李润泽眉头一皱:“我不信神的!”
他虽然内心渴望得到解释,但他还是排斥这种看起来很不牢靠的解释,他知道这种不牢靠的解释只能短暂的延缓他的痛苦,如果有一天这种解释破碎了,一切都会变本加厉的向自己内心猛攻。
他的拒绝接受不是拒绝一个解释,而是期待一个完美的解释。
神父又是一乐:“我的孩子,我说的注定,可不是神学上的注定,他不是上帝决定的。他是哲学上的注定。
比方说。你来酒吧听我唠叨,是因为你是酒保,你还很尊重我,还有很多一时半会总结不出的原因。
其实反过来,就是我受你尊重,你又是酒保,再加上那些总结不出的原因,共同注定了,你要在这听我唠叨。再往前推理,是你救下了列维;注定了你要成为酒保,再往前推,是你的善良注定了你要救下列维;再往前推理,又是很多我不知道的因素注定了你会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去救下列维。
其实可能是宇宙大爆炸诞生的总总事物,按照他们固有的规律,就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发展到这里,最后注定到——你,会在那个情况下和他相遇,注定到你,会成为对他动手的人。
注定这一切的,不是什么上帝,只是人们喜欢把自己理解不了的东西归结到一个强大的神秘未知身上,上帝正好符合这个形象,所以上帝就得出来背锅,其实这也是注定的。”
李润泽平时也喜欢思考些哲学的东西,但他还是感觉这一套有些怪,或者说,步子太大了。他想了半天,反驳了一句:“那岂不是所有人都不用被责任了?”
神父知道了他把前面都听懂了,非常欣慰。最后的循循善诱开始了。他脸上挂着笑,用沙哑宽厚又温和的声音开始了终结技:“追责的意义是什么呢?追责真的那么重要吗?
追责在我看来,就是以惩罚的方式警示其他人,防止类似的事件再发生。那如果我们能不依赖追责,也能阻止类似的事件再发生,还有必要追责了吗?”
“用什么办法呢?”李润泽话语间没了那么大的挑衅意味,因为他意识到,这话是真的有用。
“记录,我们把他记下来。我们分析它,我们警告后人,不要再这样做。这远比靠惩罚负责人来在人们心里留下印记,高效的多,也持久的多。”
李润泽抓着已经空了的柠檬水杯,怔怔的望着前方,嘴里不断的轻声念叨着
“责任……记录……注定……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