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子二人并未撑伞,毛毛细雨洒在自己身上,浑身浸透着一股凉意。
身旁的童正还在那里赞不绝口的钦佩与赞扬着那位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眼里满是崇拜。
这模样……当真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野心勃勃,又自恃自己足够聪明之人一贯如此,对那些能将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崇拜不已,对那些被自己拿捏的死死之人却是不屑一顾,甚至捏扁揉圆的反复玩弄的。
之于童正而言,前者自是那位大人,后者自是刘家村那些村民,死去的姐妹花、赵莲等人了。
童不韦眯了眯眼,这模样不止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也似极了那聚宝盆。年轻时的自己就是在这般崇拜与张狂中出的事,好不容易金蝉脱壳才捡回了一条命,那聚宝盆却是没那个金蝉脱壳的机会了,直接死了。
其实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却也是有可能盘活的。问题只在于眼前这个聪明又张狂的‘石头’。这‘石头’既是人,人……自是只有一条命的。童不韦垂下眼睑:所以,其实自己并非全然无法搬走这块石头。至于眼前这位若是自己的亲子,自己狠不狠得下心这种事……他童不韦平生便没有狠不下心的时候。不能搬走的原因从来不在这块聪明又张狂的石头本身,而在于那位大人不允,而他……也确实没那个本事在那位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搬走这块石头罢了!
除非……这块石头自己出了事。童不韦瞥了眼身旁聪明又张狂的石头,心道。若说原先童正身体羸弱之时,还战战兢兢,老实乖觉些,身体大好之后,便已然不大老实了,这种不老实……在自己同他摊牌之后,更是攀至了顶峰。
所以……他眼下这般聪明又张狂的模样,也不是猜不到的。
毕竟……他说过很多回了:童正似极了年轻时的自己,既是‘自己’,他童不韦自是了解的。年轻时的自己也好,聚宝盆也罢,迟早都会等来那个该来的教训的。
所以,比之死了的聚宝盆,他大难不死、金蝉脱壳,才是真正的好运气。
当然,有这好运气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聚宝盆也好,童正也罢,都是自出身起便不曾做过布衣的,可他童不韦却是不同的。他是自布衣中来的,虽然从布衣中来的人多是再也不想回到布衣中去的,他童不韦也不例外,可不得不承认,那段让他避之不及,不想再回去的曾经的布衣经历,却是确确实实的让他躲过了一劫。
当年,若不是因为赚了银钱之后,实在不好意思不出钱为家乡修条路,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做的这个修路的大善人,出事之后,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被破例保下这条命了。
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他来长安之后,做起了童大善人,哪怕心里着实对布衣百姓没什么同情之感,可了解他们却是真的,也知晓这群百姓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所以,他做起了童大善人,也修起了脚下这条山路。
叹了口气,瞥了眼身旁得意张狂的童正,他……在等着童正迎来那个迟早会来的教训,所以,自己眼下是死局不假,可童正……却实在是得意的太早了。
只要童正死了,自己按理来说就活了。
可……童不韦垂眸,目光落到自己垂在身前那花白的头发之上,不由苦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同那位大人打的交道实在太多了,自然知晓哪怕那位大人看似大方的给了生路……可那又会是一条怎样的,没得选的生路。
有石入口,只留一线生机那种绝处逢生的仁慈便出自于他。
看着自己离‘活’近在咫尺,那新生的希望就在眼前了,可眼下却已不是当年了。当年自己一穷二白来刘家村时三十出头,而立之年,同刘寄母女互相提防了十多年,四十过半方才有了童正,再后来,等到如今自己……去岁过的七十大寿,童不韦伸手摸了摸眼角的冰凉,不意外的,自己的身体又在哭了。
虽然自己眼下身体依然矍铄,也依然想要摆脱童正,也终于等来了那个机会能摆脱这块卡喉咙的石头,可他……已过七十了啊!
岁月无情……他也好,还是那位大人也罢,其实不止深谙人性之道,更明白有一件事……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时间。
所以该给的银钱可以用各种法子拖延,这一拖,一开始被拖欠者讨要银钱时还有那精力,还有那愤怒的情绪,可经由时间的搓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不还,那愤怒的情绪也会渐渐被时间所磨平,被拖欠者被磨平了心智同精力,逐渐变得麻木。
虽然……还会来讨要,可那讨要早从一开始的日日堵门变成月月堵门,到最后一年堵一次门,甚至两三年再堵一次门了。
而反观拖欠者,却是随着赖账日久,而从一开始的躲起来不敢冒头,变成了最后的大摇大摆‘你奈我何’?
诺,这个,就是欺负人!深谙人性,借用时间来消耗对方的精力,而后,久而久之,欺负人的,就成了大爷。
他太了解这些诸如种种的手腕了,可眼下的自己……看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他知道他童不韦虽然欺负了很多人,耗走了很多人的大好年华同精力,可同样的,自己也被欺负了,被耗走了那最好的年华同精力。
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虽然此时自己依然精神矍铄,依旧年年精心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可年过七十,哪怕调养的再好,哪个七十的老者能保证明年的自己定然也会同今年一样的精神矍铄?
岁月无情,对事对人皆是如此。那狐仙局维持的久了,总有入不敷出坍塌的一日,哪怕调养维护的再好亦是如此,人……也一样。
就算解决了童正,自己重新领那养子,究竟是打小养起还是直接寻个现成的?打小养起……七十的老者,谁敢保证自己能等得起对方长大成人?寻个现成的,若是等到二十年后,自己依然活着,看着彼时无论怎么亲近都同自己隔了一道心墙的养子,自己难道不会懊恼当初没有打小养起吗?
岁月不止无情,且还不会告诉你未来究竟会如何,你究竟还能活多久,机关算尽之后又该怎么选择那条对的路。
说到底……还是太晚了。即便童正的教训眼下就来,可于他而言,还是太晚了,晚到他已到骑虎难下的年纪了。
被人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活着又好似死了,半死不活的活着,这种被卡住喉咙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