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姚广孝喉间溢出一声沉吟,垂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快速捻动着,像是在默算其中的利弊得失。
他暗自思忖:王爷这想法,细究起来倒确实有几分道理。眼下大明内外诸事繁杂,确实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投往遥远的美洲,可这并不意味着往后也会一直如此。若是此刻袖手旁观,任由旁人在美洲肆意开拓、渐成气候,真等将来大明有余力顾及那边时,恐怕早已是他人的天下。届时他们根基已稳,连成一片,再想插足其中,怕是难如登天了。
而如今的情况已然不同。被朱高煦批准前往美洲的那些雇佣军,其实是由多支不同的队伍组成,每一支的实力都算不上强悍。燕军这边,只需稍作部署,派出数百人规模的队伍,便能与这些雇佣军站在大致相当的起点上。至于最终能在美洲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开拓出怎样的局面、取得何种成就,就得全看这支燕军小队自身的勇毅、智谋与协作能力了。
这样一来,只要这支燕军小队能在美洲成功站稳脚跟,打下初步的根基,那么等燕军彻底处理完大明本土的各项事务,稳住国内的局势之后,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随时调派更多兵力前往美洲,进一步扩大在那里的影响力与控制力,为后续的发展铺平道路。
即便这支燕军小队真的出现叛变之举,也无需过多担忧。毕竟他们本就是燕王派遣而出,一旦发生变故,燕王完全可以以平定“叛贼”为名,名正言顺地介入美洲事务。
无论过程中出现何种波折,最终的大局走向并不会因此发生太大的改变,整体的战略部署与目标依然能够稳步推进。
姚广孝的眼神在瞬息间几番流转,仿佛有无数思绪在他脑海中飞速交织、碰撞。他面上虽未立刻显露什么,心中却已对朱棣的想法有了七八分的认同,那层层叠叠的考量里,渐渐透出了肯定的意味。
见姚广孝陷入沉默,显然是在凝神细思,朱棣便也安静地端坐一旁,没有出声打扰。他脸上带着从容的笃定,心底更是有十足的把握——姚广孝最终定会赞同他的谋划。毕竟,美洲那片充满无尽潜力的土地,犹如一块硕大无比的肥肉,对于任何一位有雄才大略、志在开拓的君主而言,都是绝不可能轻易放过的诱惑。
“二殿下会答应让您派兵前去吗?”
寂静在书房里弥漫了许久,香炉中升起的青烟袅袅娜娜,在窗棂投下的光影里缓缓舒展,最终消散在空气中。姚广孝始终没有挪动脚步,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坤舆图上美洲那片陌生的土地,目光仿佛穿透了纸面,落在了遥远的海岸线与茂密的丛林间,仿佛正勾勒着那里的山川河流,又像是在盘算着未知的机遇与风险。直到香灰积了长长一截,轻轻一颤落在图上,他才终于收回思绪,开口时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打破了这份沉寂。
朱棣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挑,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太了解姚广孝了,这位谋士从不轻易发问,一旦开口,往往心中已有了七八分定数,此刻的询问不过是想印证罢了。他不急不缓地将玉佩放回腰间,身子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语气撇了撇嘴:“他为什么不答应?”
顿了顿,朱棣的语气添了几分锐利,像是带着对朱高煦行事的洞悉:“古隆那些逆贼,来路不明,心术难测,他尚且不管三七二十一照单全收,视作筹码。我燕军将士皆是百战之师,此番前往是为稳定局势,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允许燕军前去?”话语间,那份自信与笃定,如同窗外的阳光一般,不容置疑。
姚广孝缓缓摇了摇头,夏日的暑气仿佛都聚集在这书房里,逼得人额头冒汗。他本就光头,此刻更是汗珠涔涔,只得抬起袖子,在光头上轻轻擦拭着,将那些黏腻的汗水拭去。
“这不一样的。”他开口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沉稳的分析,“二殿下对待古隆等人,不过是视作随时可用的工具罢了。如今暂且留着,不过是为了达成他眼下的目的。等将来他所求的事情一成,这些人便没了用处,到时候他要想清理干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无需有半分顾忌。”
话锋一转,姚广孝的目光落在朱棣身上,语气也郑重了几分:“可您的人就不同了。您麾下的将士,皆是与您休戚与共的心腹,背后代表的是您的势力。真到了那一步,二殿下即便想动,也得掂量掂量,顾及您的想法与立场,断不敢像处置古隆那般随意。正因如此,他为了避免日后生出麻烦,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允许您插手此事。”
“再者……”姚广孝停顿了片刻,指尖在坤舆图边缘轻轻点了点,语气里添了几分深虑,“就算二殿下面上爽快应下了,您也得多加思虑。他会不会是碍于眼下的局面,实在无法拒绝,才先口头应承下来,转头就暗中设下圈套,把您派遣的小队给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呢?”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让朱棣脸上的笃定淡了几分。他眉头微蹙,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认真沉思起来。片刻后,他抬眼看向姚广孝,语气凝重了不少:“你说得有道理,还真有这个可能。”
沉默片刻,朱棣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然如此,不如让老大亲自去一趟东夏国,当面探探老二的底细,看看他到底是何态度,也好见机行事。”
朱棣近来政务缠身,桩桩件件都需亲力亲为,实在抽不开身。他原本盘算着,派姚广孝去朱高煦那里走一趟,与对方好好聊聊——姚广孝最善识人,朱高煦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敷衍之词,几乎瞒不过他的眼睛。可转念一想,姚广孝年事已高,鬓发早已斑白,身子骨终究经不起长途跋涉,尤其坐船时的颠簸劳顿,更是难捱。朱棣心中终究是放不下,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派谁去合适呢?朱棣目光流转,忽然想起朱高炽。朱高炽与朱高煦兄弟俩素来亲近,彼此间少了许多隔阂,由他去东夏国一趟,既能当面探探朱高煦的态度,言语间也更容易拿捏分寸,不至于太过生分。这么一想,朱棣便定了主意,就让朱高炽走这一趟。
“嗯!”
姚广孝微微颔首,眸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沉吟着开口:“殿下亲自前往,确是不二人选。东宫监国多年,处事沉稳,既知民间疾苦,又明朝堂法度,与东夏国交涉时,既能持大明威仪,又可体察实情,再合适不过了。”
朱棣听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双手叉腰,在殿中踱了几步,脚下的金砖被踩得发出轻微的闷响。“啧啧,说起来,我倒真想亲自去那东夏国走一趟,瞧瞧热闹。”他咂摸着嘴,语气里满是好奇,“想当年,老二在北平建新城,不过几年光景,就弄得有声有色,号称大明第一城,那股子劲头,真是让人难忘。如今他在东夏国扎下根来,埋头苦干整整五年,真不知道那地方被他折腾成了什么模样。”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已穿透层层宫墙,望见了遥远的东方。其实,在他心底,还有个更实在的念头——朱高煦那小子素来爱琢磨些新奇玩意儿,尤其在兵器上,总有不少鬼点子。这五年在东夏国无人掣肘,指不定又捣鼓出了什么厉害的新家伙。若是能亲眼瞧瞧,再想办法弄回几件样品,让工部的工匠们仿照着研究研究,对大明的军事实力,定是大有益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吧唧了几下嘴,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
“二殿下确实才华横溢。”姚广孝顺着朱棣的话头赞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想当初朱高煦在新城的种种创举,至今仍被不少人私下称道,那份敢想敢做的魄力,确实难得。
只是话音刚落,他眉头便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如今新城的境况,心底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自打朱高煦将新城交还给陛下,最初那阵子倒也安稳,各项事务还能循着旧日的章程推进。可自从陛下决意南下,将重心移往南京,新城便没了真正能一锤定音的核心人物坐镇。
如此一来,朝中不少官员便动了心思,纷纷想在新城这块肥肉里分一杯羹。有人想安插自己的亲信掌管工坊,有人盯着新城的商税想要分润,还有人打着“规范治理”的旗号,试图更改朱高煦当年定下的那些颇为灵活的规矩。
这些明争暗斗,大多藏在水面之下,表面上看,新城依旧是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寻常人瞧不出什么端倪。可姚广孝身在中枢,又素来留意各地动向,自然知晓那些暗地里的交锋早已进行了不知多少次。今日你递个条陈非议两句,明日我托关系安插个人手,长此以往,怕是要把当初朱高煦好不容易打下的根基,一点点给搅乱了。
姚广孝心中对新城之事的盘根错节了然于胸,却迟迟无法将这些内情全盘告知朱棣。他心里清楚,那些能在新城事务中插得上手的人物,论起地位与权势,与他自己相差无几,彼此之间或明或暗都有着牵扯,其中几位更是与他相交甚笃,若是贸然点破,难免会引发不必要的波澜,甚至可能影响到大局的稳定。
就拿张玉所在的张家来说,新城的诸多事务里,处处可见张家的影子。虽说张玉本人从未亲自出面,始终保持着置身事外的姿态,但姚广孝凭借多年的阅历与敏锐的洞察力,早已断定这背后定然少不了张玉的默许与支持。
张玉对朱棣的忠心毋庸置疑,多年来追随朱棣南征北战。可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家族也有着深厚的责任感与维护之心。新城的规划与发展暗藏着巨大的利益空间,对于任何一个有野心的家族而言,都是难得的机遇。张玉自然也希望借着这股东风,让张氏家族的势力更上一层楼,在朝堂与地方的格局中占据更稳固的位置,这既是人之常情,也在姚广孝的预料之中。只是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与心思,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向朱棣言明。
当初朱棣登基之后,为稳固朝局,确实对一些前朝旧臣或持不同政见者进行了清理,朝堂之上一度经历了不小的变动。但像张玉、朱能这等曾随他出生入死、在靖难之役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老臣,情况却大不相同。他们多年来忠心耿耿,若没有犯下动摇根基的大错,朱棣实在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对他们下手。
更何况,朱棣本就不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对于这些曾与他并肩作战、共渡难关的老部下,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份特殊的情谊。即便真的知道他们在某些事情上犯了错,恐怕也未必舍得痛下杀手,多半会选择从轻发落,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