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就是这样,美学也就是这样。
哲学和美学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因为哲学和美学不单单是思想,而且是思想的思想。它们要研究的,是“问题的问题”、“标准的标准”。所以哲学史、美学史,和宗教史、艺术史是不一样的。一部宗教史不必是宗教,一部艺术史也不必是艺术,研究宗教史、艺术史的人更不一定必须是教徒或艺术家。但是,一部哲学史必须同时是哲学,讲哲学史就是在有意无意地讲自己的哲学观点。同样,一部美学史也必须同时是美学,讲美学史实际上也就是在有意无意地讲自己的美学观点。而且,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美学观点,那么,他是讲不好美学史的。同样,一个人,如果没有美学史的训练和研究,其实也无法真正建立起自己的美学体系。他们或者只能把七七八八的美学观点凑成一碟拼盘,煮成一锅杂烩,要不然就是把美学史做成一串冰糖葫芦。坦率地说,这样的美学原理和美学史,不读也罢!
现在,我们已经基本弄清了美学的性质,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来做。
五 呆气与灵气(1)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给出答案了,那就是把美学和美学史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把握住美学的问题与历史。这样一来,我们也就只有一个虽然笨一点,但却是唯一有效的办法,──从头说起。
当然,做历史的研究,也可以有各种方法。比如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就无妨称之为“切片法”,像医生做病理检查一样,取一个标本来研究。谢冕、孟繁华主编“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也是这样,从一百年中国文学的历史中,选择十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年份来考察。但这种方法,做文学史、艺术史可以,做哲学史、美学史就不合适。因为对于哲学史、美学史来说,最重要的是它们当中的那个逻辑联系。所以做哲学史、美学史一般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反攻倒算”,还有一种就是“顺藤摸瓜”(笑)。所谓“反攻倒算”,就是从当代美学思潮入手,上溯到它们的根源。不过这种方法做研究可以,搞教学不太合适。马克思说过,表述的方法不等于研究的方法。教学的目的,是让人清楚明白。所以我想还是“顺藤摸瓜”,老老实实规规矩矩顺着时间次序来。
或许有同学要问了:用得着那么麻烦吗?我们可没有那个耐心呢(笑)!我们也同意你的观点,重要的是程序而不是数据,那你把程序拷贝给我们不就行了(笑)?我也想这样做,这样省事么(笑)!我们用不着在这里没完没了的泡了,是不是(笑)?可惜不行啊!美学和哲学中的那个程序,不是鼠标一点就能拷贝过去的,非得你自己亲手操练一遍不可。因为美学的真正意义在于启迪智慧。但是,再好的哲学,再好的美学,也只能为智慧的启迪提供一种可能性。智慧的获得,还得靠每个人自己,别人是帮不了忙的。
同学们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这可是经验之谈。我们现在很多同学,尤其是研究生,都喜欢老师直接给答案,给方法,最好是那些具有“可操作性”的,比如“话语”啦,“范式”啦,“后现代”啦,“主体间性”啦,越新潮越好。很多学者也喜欢进口、贩卖甚至制造这类兵器,因为一拿到手,就能舞将起来。但是,用这种便当办法写出来的论文,一看就知道是花拳绣腿,过不得招的(笑)。所以,每当这类学位论文答辩时,我就要“刁难”他一下。当然,只要不是“太不像话”,过还是要让他过的。不过,大家面子上不好看。尤其如果他“老板”跟我是“哥们”,最后还是要OK(大笑)。但要“刁难”他一下,不让他过得那么痛快。我要让他记住,学术研究不是卖水果,不能“批零兼营”;也不是走江湖,不能“风风火火闯九州”。
不是我反对使用新概念、新方法,但你不能来得那么容易。你可以讲“主体间性”,但你要搞清楚,“主体间性”是相对“主体性”而言的。搞不清“主体性”,也就其实搞不清“主体间性”。而你要搞清楚“主体性”,又必须搞清“客体性”,搞清主客体之争,搞清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不是还得下笨功夫?
其实,只要做学问,就得下笨功夫。比如前面讲的笔墨。你要想弄清到底是“笔墨等于零”,还是“没有笔墨等于零”,你就得首先弄清楚什么是笔墨,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和中国画到底是什么关系,历史上对于笔墨问题都有些什么说法,等等。正是在这种追根寻源的过程中,你就得到了训练,就不是花拳绣腿了。当然,如果你得法的话。
五 呆气与灵气(2)
所谓“得法”,就是下笨功夫而不做死学问。下笨功夫,就要有点呆气;做活学问,就要有灵气。学美学,就更是如此。因为美学是关于美和艺术的智慧呀!请问,美,艺术,智慧,哪一个是呆头呆脑的呢(笑)?
事实上,一个真正呆头呆脑的人是什么研究也做不了的。他顶多只能做一些资料性的工作。如果他肯下笨功夫的话,他将获得很多的知识和数据。如果他还掌握了一些基本的分类管理方法,那么,他就能将这些知识和数据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并保证用的时候找得着。许多人做卡片,做索引,就是这个工作。有了这两条,他就可以开一个小小的中药铺,里面当归、黄芪、党参、熟地,样样都有,可就是什么病都治不了(大笑)。我们学术界,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中药铺?
能治病的是医生。医生也分三种:庸医、良医、神医。庸医和良医的区别,在医术也在医德;而良医与神医的区别,则全在悟性。神医并非当真有什么“祖传秘方”,那玩意儿多半是骗人的(笑)。神医和良医开出的处方一般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因为什么药治什么病,这是有一定之规的,是千百年通过不断“试错”得出的经验,一般不会太离谱。他们的区别,也许仅在于这一味药稍微多一点,那一味药稍微少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效果却大不一样。看病看到这个份上,就是艺术了。因为艺术的高下优劣,往往也就差那么一点点,所谓“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恰到好处。
这种“恰到好处”是教不会的,全靠自己去悟。做学问,写文章,甚至炒菜,都如此。你看那些好厨师,他炒菜的时候,哪有什么菜谱啊,哪有什么“科学量化”啊!他东抓一把盐,西抓一把糖,随手一把葱姜蒜,可是炒出来的菜就是好吃。你照着菜谱做,肯定做不出来。菜谱上的说明,往往是“盐适量,葱少许”。什么叫适量,什么又叫少许?全得靠你自己去实践,去体会,没有人教得了的。
写文章也一样。文学史上不是有什么“一字师”吗?只改你一个字,整篇文章就鲜活起来,悟性啊!王国维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个“闹”字,一个“弄”字,便境界全出。钱锺书说“红杏枝头春意闹”前面那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的“轻”字,把气温写得好像可以称斤论两,和把花儿写得好像争斗出声,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都是灵气,都是悟出来的。老实说,没有灵气,没有悟性,是当不了文学家艺术家的。什么“天才就是勤奋”,也是骗人的话。
再说得开一点,做生意,搞政治,行军打仗,都一个道理。所谓“用兵如神”,所谓“出奇制胜”,那瞬息之间的胜败盈亏,你以为是计算机算出来的?不,悟出来的。电脑之所以代替不了人,就因为电脑只会算死账(尽管它算得很快),它没有智慧,没有悟性。大家都知道胡雪岩吧?晚清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啦!学徒出身,没多少文化,也没读过MBA,但我看哪个教授也玩不过他,因为很少有人能有他那份灵气。
再举个例子。一家工厂,买进一台设备,安装完毕不运转,怎么查查不出毛病来。后来请来一位技师,绕着机器转了三个圈,拿起榔头在某个地方敲了一下,机器就转起来了。老板问他要多少钱,他说要1000美元。老板说,你才敲了一榔头,就要1000美元?技师说,敲一榔头1美元,知道在哪里敲999美元(笑)。我看这要得不多,因为没人知道在哪里敲。这位技师怎么就知道呢?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机器修得多,下了笨功夫;二是他用心,悟性好,琢磨出门道来了。结果别人折腾半天还不得要领,他只要一榔头。
所以呀,不管同学们将来做什么,恐怕都既要有点呆气,又要有点灵气,最好是既有呆气又有灵气。所谓“呆气”,就是不偷奸,不耍滑,认认真真,扎扎实实,甚至不惜下那些被别人看来是“傻冒”的笨功夫。这就好比是武术中的站桩,脚跟站稳了,就立于不败之地。但你不能老站在那儿是不是(笑)?你得出手哇!你也不能打蛮架呀!得学会“四两拨千斤”,“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呀!这就要有灵气。总之,有灵气无呆气则飘,有呆气无灵气则滞,都不可取,最好是兼而有之。
美学能够为我们提供这种训练。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介乎哲学和艺术之间的东西。哲学就像数学,要求逻辑严密,步步为营,做扎扎实实的工作。所以哲学家都有点呆气。当然啦,大哲学家也是有灵气的,这个不成问题。我们后面会讲到康德,康德对审美秘密的破解,就是天才的猜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天才的猜测。但他们结论的得出,那个推理,仍然是很严密的。学哲学,可以锻炼我们的逻辑思维。
艺术则是一种天才的事业,没有灵气是学不了艺术的。要学,也就学成一艺匠。他可能素描画得很好,琴弹得很熟,但你看他的画,听他弹的琴,都死气沉沉,只能叫技术,不能叫艺术。因为没有灵气。当然大艺术家也都有些呆气,因为没有对艺术执著的追求,也就不可能有艺术的成就。看来还是那句老话,不管干什么,都既要有点呆气,又要有点灵气。同学们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们这门没什么用的课程,就算是没有白学了(笑)。
好,我们的绪论就讲完了。(同学举手)什么问题?啊,你说我还没讲“什么是美学”?呀,我把这个问题忘了呢(笑)!也不要紧了。等我把全部课程讲完,你自然就知道了(哄堂大笑)。
一 柏拉图定的调子(1)
现在,我们开始正儿八经地讲美学(笑)。
从何说起呢?我们这门课程既然叫做《美学的问题与历史》,那就应该从问题讲起。美学的基本问题是什么呢?“美是什么”。美是什么,就是美学的基本问题。因为没有这个问题,也就没有什么美学。所以,尽管这个问题已经“过时”了,没什么人问津了,在许多人看来十分“土老冒”了(笑),我们还是得从这个问题讲起。
人类最早提出这个问题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古希腊,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最先提出来的。我们知道,古希腊,是西方文化的源头。古希腊罗马美学,也是西方美学史的第一个历史阶段。哈,这可真是赶巧了。美学的基本问题恰恰是在美学史的第一个历史阶段提出来的,问题和历史,正好凑到一起了。
其实,这不是赶巧,而是必然。这就好比一棵树,它发芽的时候,也一定是种子种下去之后。它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开花,结果,都因为有这颗种子。这就叫“逻辑与历史的一致”。种子和种子中蕴含的生命要素,就是逻辑;生根,发芽,抽枝,长叶,开花,结果,则是历史。逻辑和历史是一致的。不管这棵树将来长成什么样,长得和那颗种子那根幼苗面目全非,它的根都在那里。“美是什么”,就是美学的种子,美学的根。根深才能叶茂。也只有找到了美学的根,我们的理解才会变得深刻起来。
所以,美学的基本问题必然会在美学史的第一个历史阶段提出来。也所以,当柏拉图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的时候,他就为人类全部的美学史奠定了基础。
那么,柏拉图为美学定了个什么调子呢?
第一,他确立了美学的基本问题,即“美的本质”。尽管在康德以后,人们已经不这么讨论问题了。但是,这并不等于美学基本问题是可以回避的。事实上它也阴魂不散,时时都会冒出来和我们纠缠。人们也只不过变着法子绕着弯子来和它打交道。
比如逻辑实证主义。逻辑实证主义是不赞成讨论诸如此类问题的。他们甚至不大赞成有美学。在他们看来,什么美呀,丑呀,善呀,恶呀,都不过是一种情感的态度,既没有科学上的真理性,又没有客观上的有效性。比如“你偷东西是错误的”,就说不清。偷没偷东西,这可以证明;错误不错误,就不好讲。偷同学的饭卡当然是错误的,但偷敌人的情报就很正确(笑),怎么能一口咬定“你偷东西是错误的”?同样,“这朵玫瑰花是红的”,可以证明;“这朵玫瑰花是美的”,就说不清。你说是美的,我还说难看死了呐(笑)。所以呀,“这朵玫瑰花是美的”,不过是一个事实判断(玫瑰花)加一个情感判断(美)。说“这朵玫瑰花是美的”,等于是说,这朵玫瑰花──啊!(笑)
不过逻辑实证主义虽然认为美没有科学上的真理性和客观上的有效性,但认为美学还是可以研究审美的心理学和社会学原因。分析哲学就走得更远,干脆主张取消美学。他们说,什么是美?美就是很多不同的事物。只不过因为我们还没有弄清楚,就稀里糊涂地胡乱把“美”这个字用到它们身上去了。他们说,这就是对“美是什么”这个美学基本问题“简明正确的回答”。因此,分析哲学家门用嘲讽的口气说:美学的愚蠢就在于企图去构造一个本来没有的题目。事实也许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美学,而只有文学批评、音乐批评的原则。好家伙,抄了我们的老家(笑)!
一 柏拉图定的调子(2)
但这恰恰证明美学基本问题是绕不过的。正因为绕不过,只好将美学连根拔掉。也就是说,只要美学存在,就迟早要回答这个问题,除非你有本事把美学取消。
这就是柏拉图为我们定的第一个调子。
第二,柏拉图告诉我们,美学当中“美是什么”所指的那个“美”,不是感性具体的个别事物,而是一切“美的事物”共同具有的、因而带有客观普遍性的抽象形式或者抽象属性。它不属于某个人、某个东西,却又和每个人、每个东西有关。有什么关系呢?简单地说,就是谁得到了它,谁就是美的。用柏拉图的话说,就是“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源泉,有了它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但它自己,却是独立自在的,是先于人、外于人、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柏拉图把它叫做“美本身”。美学的任务就是找到它,探索其规律,揭示其本质,并用一种规范化的语言讲出来。我们现在知道,这个任务并不好完成。从比柏拉图还早一百多年的毕达哥拉斯和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始,一直到前康德美学,西方美学家们都在用他们智慧的头脑拼命寻找,找了两三千年都没找到,最后只好干脆不找了(笑)。
为什么找不到呢?这个原因我们以后再说。
这是柏拉图定下的第二个调子。
第三,就是从前面这个结论引出来的啦!既然美是一种抽象形式或者抽象属性,那么,对美的研究,就只能是哲学的。同样,既然美带有普遍性,搁谁身上谁就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