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仍有些不安:“可万一……”
“没有万一。”李倓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的明月上,“明日一早驿馆必定人多眼杂,韦子春定会借着人多造势,逼先生表态。咱们待巳时再去,那时驿卒换班、商旅渐散,正好能与先生单独说话。”他顿了顿,补充道,“让亲卫都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把兵器藏在柴车里,只说是给驿馆送柴的,避免张扬。”
这正是李倓一贯的行事风格——不争一时之快,却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手。陈忠虽心急如焚,然亦知殿下筹谋自有深意,只得颔首领命,转身安排值守事宜。
夜色渐深,松脂灯的火苗渐渐微弱下去。李倓躺在稻草堆上,却毫无睡意。他想起白日里村民传唱的《静夜思》,想起李白在庐山写下的“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忽然明白这位诗仙的内心从来都充满矛盾——既渴望“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自由,又放不下“济苍生、安社稷”的抱负。韦子春正是把握住了这一点,方敢屡次三番游说李白出山。
而他能拿出什么呢?没有永王的黄金百两,没有“佩相印归来”的许诺,只有一根顾渚紫笋、几匹缭绫,还有一颗平定叛乱的赤诚之心。李倓自嘲一笑,探手入怀,摸出那枚波斯商印,冰凉的印纹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印记。
“殿下,您听。”守在窗边的秦六忽然低呼。
李倓立刻坐起身。夜风里传来隐约的争论声,虽不清晰,却能听出是两人在高声辩论。其中一人声音洪亮,带着几分急切:“先生可知‘谢公不徒然,起来为苍生’?如今中原沦陷,正是先生出山之时!”
是韦子春!李倓心头一震,他竟在深夜仍对李白紧追不舍,连东晋谢安的典故都搬了出来。
另一道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虽不甚响亮,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永王既有平叛之志,何故割据江淮?某虽不才,亦知‘天下一家’之理,岂能助纣为虐?”
是李白!
李倓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从这对话来看,李白显然识破了永王的真实意图,并未被韦子春的花言巧语说动。他甚至能想象出诗仙此刻的神情——定是白衣飘飘,手握酒杯,眼神里满是傲骨与清醒。
争论声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脚步声与关门声。紧接着,驿馆外围的巡逻队又开始走动,甲叶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秦六贴着门缝窥视片刻,回来禀道:“韦子春怒气冲冲地回了西院,李白先生房中灯火犹明,想来是在赋诗。”
“写诗……”李倓喃喃自语,忽然想起村民说的“诗板”。唐代文人最爱在驿站粉壁题诗,驿馆甚至会专门准备诗板供名人题咏,崔颢的《黄鹤楼》不就是这样流传开来的吗?说不定李白此刻正在诗板上挥毫,写下的正是对时局的感慨。
他忽然有了主意,起身对秦六道:“去把那套银质茶碾取来,再拿两斤松萝炭。”
秦六虽心存疑惑,仍疾步取来茶器。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银质茶碾上,其上镌刻的《茶经》铭文清晰可辨。李倓轻轻摩挲着碾槽,低声道:“明日见先生时,先不说时局,只与他论茶、论诗。韦子春用功名诱惑他,我便用知己之心打动他。”
这一夜,丹阳驿的灯火亮到了天明。李倓靠在稻草堆上,听着远处汴水的涛声,听着巡逻队的脚步声,听着村民梦中的呓语,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天刚蒙蒙亮,陈忠就带着亲卫准备好了柴车。车辕上斜插着一束新折的梅花,那是秦六清晨自山坡采撷而来,携着淡淡的幽香。李倓换上粗布短褂,把头发用布巾束起,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柴夫。
“殿下,都安排好了。”陈忠低声禀道:“穆罕默德遣人来报,火油已安全转移至谯郡军备库,令狐潮残部昨夜于泗州边境劫掠,被江氏商帮护卫队击退。”
李倓颔首,目光投向丹阳驿方向。此时,驿馆被晨雾笼罩,隐约可见东院窗纸上人影晃动,料想李白已起身。远处鸡鸣声起,其间夹杂着孩童再次吟唱《静夜思》的歌声,清越童声穿透薄雾,在汴水两岸久久萦绕。
“走吧。”李倓抬手掀起柴车的帘子,“去会会这位‘诗仙’。”
柴车辘辘行驶于乡间小路,松脂灯余烬仍在草屋窗台闪烁。李倓坐在柴堆里,怀里抱着那套银质茶碾,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碾槽。他深知,今日丹阳驿,不仅有诗酒唱和,更有一场关乎大唐国运的较量——而他手中茶器,或许比韦子春之黄金更能打动那位白衣诗仙。
晨雾渐散,丹阳驿朱漆大门在阳光下轮廓清晰。门口粉壁上,《静夜思》字迹依稀可辨,笔势豪放似龙飞凤舞,静静等待着知音前来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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