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须:古村医案里的“淡金草”
清末民初的鲁南,暑气总裹着沂河的水汽,黏糊糊地贴在人身上。青岩村的玉米地刚抽穗,淡绿色的穗须垂在苞叶外,风一吹,像千万根细丝线在晃——王宁蹲在田埂上,指尖捻起一缕玉米须,凑到鼻尖轻嗅。他穿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几点褐色药渍,那是今早碾药时溅上的。
“哥,该回堂里了,张婶子还等着拿治咳嗽的杏仁呢!”田埂那头传来王雪的声音。小姑娘才十五岁,梳着双丫髻,髻梢别着朵晒干的金银花——那是她昨天跟着学认药草时摘的,说要当“药香簪子”。她背上的粗布药篓鼓囊囊的,装着刚采的车前草,篓绳把肩膀勒出淡淡的红痕,可眼睛亮得很,满是对学医的新鲜劲儿。
王宁应了声,把手里的玉米须小心放进衣袋里,起身时顺手帮妹妹提了提药篓:“这玉米须看着寻常,晒干了可是好东西,能利水消肿,往后见着了多捡些,晒在堂屋的窗台上。”
王雪撇撇嘴,伸手拨了拨药篓里的车前草:“哥,这玩意儿地里到处都是,猪都不吃,真能当药?上次孙掌柜还说,您这是‘拿庄稼破烂凑数,误人子弟’呢!”
这话刚落地,就见村里的捕鱼汉李大叔拄着根竹竿,一瘸一拐地往这边挪。他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肿得像充了气的冬瓜,皮肤绷得发亮,一按一个坑。“王大夫,您快给看看!”李大叔抹了把脸上的汗,声音发急,“昨儿还能下船,今早起就肿得走不动道,小便也不利索,这是咋了?”
王宁赶紧扶他到田边的老槐树下坐下,指尖搭在他腕脉上,又掀开他眼皮看了看:“是水湿内停,连日泡在河水里,湿气渗进身子里了。得用利水的药,把湿气排出去。”他转头对王雪说:“回堂里取五钱车前子,再配些茯苓,煎水给李大叔喝。”
王雪应着要走,却被王宁叫住——他突然想起,昨天药材商人钱多多来收药,把堂里仅剩的车前子都赊走了,说是要运到城里的大药铺,还拍着胸脯保证“三五天准能补回来”。“坏了,车前子没了。”王宁眉头皱起来,“去看看泽泻还有没有。”
三人急急忙忙赶回百草堂。这药铺是两间土坯房,门楣上挂着块发黑的木匾,“百草堂”三个字是王宁爹当年亲手写的。堂屋里摆着两排药柜,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签,张娜正坐在柜台后记账,她穿件浅蓝布衫,头发挽成圆髻,发间插着支银簪,见三人进来,连忙起身:“咋了这是?李大叔看着脸色不对。”
王雪手脚麻利地拉开装泽泻的药柜抽屉,伸手一摸,脸色垮了下来:“嫂子,泽泻也没了!就剩点药渣子了。”
“咋会没了?”王宁愣了愣,随即想起前儿个孙玉国来过。那孙玉国是村东济生堂的掌柜,总穿件绸缎马褂,手指上戴着个玉扳指,说话时习惯捋着山羊胡,眼神里总带着股精明劲儿。昨天他来百草堂,假意闲聊,实则打探药材存量,临走时还阴阳怪气地说:“王老弟,如今药材紧俏,你这小药铺怕是撑不住吧?不如跟我合伙,我给你拿名贵药材,保准赚大钱。”
“定是孙玉国搞的鬼!”张娜把账本往柜台上一拍,声音里带着气,“他早盯着咱们的泽泻了,前儿个还让刘二来问过,我说不卖,他准是把镇上药铺的泽泻都收了,等着抬价呢!”
正说着,门外传来刘二的大嗓门。那刘二是孙玉国的手下,总穿件灰布短打,脸上带着道刀疤,说话粗声粗气的。他手里提着个药包,站在门口嚷嚷:“李大叔,您是不是找王大夫治肿脚啊?别白费功夫了!他这儿连泽泻都没有,还拿玉米须这种破烂当药,您要是信他,早晚把身子耽误了!我们济生堂有上好的泽泻,就是贵点,一两银子一包,您要是想买,我给您留着!”
李大叔一听“一两银子”,脸都白了——他打一天鱼也就能赚二十文钱,一两银子够他吃半个月的了。他叹了口气,拄着竹竿就要走:“算了算了,我还是回家熬点姜汤泡泡脚吧,这药我实在买不起。”
王宁看着李大叔蹒跚的背影,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知道,村里还有不少人跟李大叔一样,受着肿脚的苦,要是拿不到药,病情拖重了,后果不堪设想。王雪急得眼圈都红了,拉着王宁的袖子:“哥,这可咋办啊?总不能看着乡亲们遭罪吧?”
张娜站在一旁,看着王宁愁眉不展的样子,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当家的,你忘了?前几天咱们晒玉米,你不是说玉米须能利水吗?咱家晒谷场的墙角,还堆着不少晒干的玉米须呢!”
王宁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宝贝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快步走到门口,望着村外的玉米地,又低头摸了摸衣袋里那缕新鲜的玉米须,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对!玉米须!性味甘平,归肾、膀胱经,利水消肿还温和,不会伤着身子,而且村里家家种玉米,随手就能采来,不花一分钱!”
他转身对王雪说:“雪儿,你跟我去晒谷场,把玉米须都装回来!再去挨家挨户说一声,让大家把家里晒干的玉米须都送来,越多越好!张娜,你在堂里烧上开水,准备生姜和大枣,咱们这就给乡亲们煮玉米须水!”
王雪看着哥哥笃定的眼神,心里的怀疑少了几分。她用力点了点头,抓起墙角的布袋子:“哥,我跟你去!要是这玉米须真能治病,我以后再也不觉得它是破烂了!”
张娜笑着把柜台上的生姜和大枣收进篮子里:“你们放心去,我这儿准保准备好!”
三人分头行动,王宁和王雪扛着布袋子往晒谷场走,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玉米地的影子拉得很长。王宁边走边对王雪说:“雪儿,你记住,学医不能只看药材的贵贱,得看它能不能对症。有些看似寻常的草木,只要用对了,比名贵药材还管用。今儿个咱们就用这玉米须,给乡亲们治病,也让孙玉国看看,咱们百草堂的药,不是破烂!”
王雪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对这不起眼的玉米须,第一次生出了期待。她仿佛已经看到,乡亲们喝了玉米须水,肿脚慢慢消退,又能下地干活、下河捕鱼的样子。
晒谷场在村西头的高地上,正午的日头正烈,晒得玉米秸秆泛出浅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谷物香。王宁和王雪刚到地头,就见张阳蹲在谷堆旁翻晒玉米,他是百草堂的药师,二十出头,穿件浆洗得平整的青布长衫,衣襟上别着个绣着“药”字的香囊,里面装着薄荷和陈皮,走动时飘出清浅的药香。
“王大夫,雪儿姑娘,你们咋来了?”张阳站起身,露出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那是常年碾药、切药磨出来的,指缝里还沾着点淡黄色的玉米须。他刚把晒干的玉米须归拢到竹筐里,见王宁扛着布袋子,忙上前搭手:“这是要收玉米须?莫不是要用它来治村里的肿脚?”
王宁点点头,蹲下身抓起一把玉米须——干燥的须子呈淡黄绿色,像极了细碎的金条,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这东西性味甘平,能利水消肿,正好对症。”他把玉米须递到王雪面前,“你仔细看看,干燥的玉米须要选这种颜色鲜亮、无霉点的,要是发暗、结块,就没药效了。”
王雪凑过去细看,指尖轻轻捻了捻,须子脆而易断,凑近鼻尖闻,只有淡淡的草香。“哥,这么轻的东西,真能比泽泻管用?”她话里还有几分不确定,却伸手帮着往布袋子里装玉米须,动作比刚才认真了许多。
三人正忙着,就见几个村民挎着竹篮往这边来,为首的是李大叔的媳妇,篮子里装着半篮玉米须,上面还盖着块湿布。“王大夫,俺听雪儿姑娘说您要玉米须,就赶紧回家翻了翻,这是去年晒的,您看看能用不?”她把篮子递过来,眼神里满是期盼——李大叔在家躺着,脚肿得连鞋都穿不上,她急得一夜没合眼。
王宁接过篮子,抓起一把玉米须仔细看了看:“成色好得很,能用药。”他一边往布袋子里装,一边教大家挑拣:“选玉米须得看‘三色’——颜色要淡黄绿,不发黑;手感要干爽,不发潮;闻着要无异味,只有草香。大家回去多找找,越多越好,熬水喝能治肿脚,不要钱!”
村民们一听“不要钱还能治病”,顿时来了劲,纷纷转身往家跑。没半个时辰,晒谷场就聚了十几个人,竹篮、布包堆了一地,淡黄绿色的玉米须在阳光下铺展开,像撒了一地碎金。王雪忙着登记各家送来的玉米须,张阳则把须子摊在竹席上二次晾晒,王宁蹲在一旁,手里拿着个小秤,正按“五钱一份”的量分装,嘴里还不忘叮嘱:“孕妇和总口干、夜里盗汗的人,得先让我诊脉,可不能乱喝。”
日头偏西时,布袋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王宁让张阳先把玉米须运回百草堂,他和王雪则提着装好的药包往村民家去。刚走到李大叔家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刘二的声音,粗声粗气的,带着股子不耐烦:“李大婶,我都说了,王宁那玉米须是喂猪的,你家老李要是喝了,肿脚没好,再拉了肚子,可别来找我们济生堂!”
王雪刚要推门,被王宁拉住了。两人站在院门外,就听李大婶小声说:“可王大夫说这药管用,还不要钱……”
“管用?他那是没本事!”刘二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孙掌柜说了,治病得用名贵药材,你看这泽泻,城里来的好货,一两银子一包,喝三副准好!你要是现在买,我还能给你便宜点。”
王宁眉头皱紧,推开门走了进去。刘二正站在堂屋中央,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见王宁进来,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却没挪步:“哟,王大夫来了?是来送你那‘破烂药’的?我可提醒你,要是把人治坏了,青岩村可容不下你!”
王宁没理他,径直走到里屋。李大叔躺在床上,右腿肿得比左腿粗了一圈,脚踝处的皮肤都泛出了淡红。王宁坐在床边,先摸了摸他的脉,又看了看舌苔,然后把药包递过去:“李大叔,这是五钱玉米须,加两片生姜、三枚大枣,加水煮半个时辰,早晚各喝一碗,喝完要是有尿意,就说明起效了。”
“王大夫,俺听刘二说……”李大叔话没说完,就被王宁打断了:“您要是信我,就试试;要是不信,我也不勉强。只是这肿脚拖不得,再耽误几天,怕是要伤着肾。”
刘二在一旁冷笑:“哼,要是喝出毛病,我看你怎么收场!”他见李大婶没接油纸包,气呼呼地把药包往桌上一摔,甩着袖子走了,出门时还故意撞了王雪一下,差点把她手里的药包撞掉。
王雪扶着门框,看着刘二的背影,气得眼圈发红:“哥,他太过分了!明明是想赚黑心钱,还说您的药不好!”
王宁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静:“治病靠的是药效,不是嘴说。咱们先把李大叔的药煮上,让他喝了看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