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南府,原土司衙门深处,一间不起眼的偏厦。
这里窗户常年紧闭,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提供着照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陈旧纸张的霉味、新磨墨汁的涩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略带辛辣的草药气息。墙壁上挂满了粗略绘制的地图,湖广、河南、乃至北直隶、陕西的山川城池被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勾勒出来。
这里,便是向拯民麾下初具雏形的情报中枢。而它的主人,是唐瑶。
此刻,唐瑶正伏在一张宽大的木案前,案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条、书信。有的纸张粗糙,像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有的则是上好的宣纸,边缘甚至带着茶渍或油污;更有些是裁剪成特殊形状的布条。她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快速翻阅着,时而提笔在一旁更大的舆图上做着标记,时而凝眉沉思。
与初归顺时那个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桀骜与疑虑的土司之女相比,如今的唐瑶沉静了许多,眼神锐利如鹰,却又深不见底。她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只有腰间悬挂着一个小小的、用土布缝制的香囊,散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草药味。
“小姐,”一个穿着如同普通行脚商人的精干汉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禀报,“信阳点传来的消息,确认了。北面来的商队说,京城……换了旗号,是清兵的鞑子旗。宫里……没了。”汉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唐瑶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在“北京”的位置上晕开一小团黑迹。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果然如此的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大明王朝,近三百年的国祚,似乎真的在这一刻,于这遥远的南方小城里,通过这一纸密报,被宣告了实质性的终结。
“消息来源可靠吗?有几个渠道证实?”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三个独立渠道。一个是晋商队,他们损失了大半货物才逃出来;一个是原京营的一个溃兵,现在混在流民里;还有一个是我们安插在驿站的人,看到了南下的八百里加急公文抄件,虽然语焉不详,但指向一致。”汉子回答得条理清晰。
唐瑶点了点头,在那团墨点旁,用朱笔画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符号,代表“已确认”。她沉吟片刻,道:“南京方面有什么动静?”
“南京那边消息有些混乱,但基本可以确定,一批官员拥立了福王,登基了,年号好像是‘弘光’。正在招揽兵马,但……似乎各路总兵都在观望,朝廷自己也在争权夺利。”汉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唐瑶在南京位置标上“弘光”,画了一个问号。“李自成呢?”
“潼关之战败了,退回了陕西,具体到了哪里,还在查。不过他的部下还在河南、湖广北部流窜,势力大不如前。”
“知道了。你去休息吧,按丙号方案领取赏钱。信阳点近期保持静默,注意安全。”唐瑶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是!”汉子躬身退下,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唐瑶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清军入关,崇祯殉国,南明立国,李自成败退……这一条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在她这里被冷静地分析、归类、标记。她知道,这些情报的重量,足以影响整个天下的格局,也决定着向拯民下一步的战略抉择。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凝视着那幅越来越详细、却也显得越来越错综复杂的天下舆图。北方的巨大阴影(清),南方的小朝廷(南明),西北的流寇(李自成残部),以及他们自己这颗在湖广悄然生长的新星(华夏)。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守卫的行礼声。门被推开,向拯民和覃玉走了进来,雪魄跟在后面,它巨大的身躯在进门时似乎让昏暗的屋子都亮堂了一些。
雪魄一进门,鼻子就微微抽动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扫过屋内的几个角落,然后走到唐瑶身边,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腰间的那个小香囊,发出满意的呼噜声。这是向拯民想出的法子,让核心情报人员和传递信息的“信蜂”都佩戴一种由阿朵特制的草药香囊,气味独特且持久,雪魄能轻易分辨。如此一来,既能识别敌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敌人冒充或截获情报后伪装传递。
“唐瑶,情况如何?”向拯民直接问道,目光落在了墙上的地图,尤其是那个北京位置的朱色三角上。
唐瑶深吸一口气,将刚刚汇总的情报清晰、简洁地汇报了一遍:“……基本可以确定,清军已占据北京,崇祯皇帝殉国。南明在南京拥立弘光帝。李自成溃退陕西。目前天下大势,三分……或许更多。”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确凿的消息,向拯民和覃玉还是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
“消息来源可靠吗?”向拯民追问,语气凝重。
“多个渠道交叉验证,可信度很高。”唐瑶肯定地回答,她指了指地图上几个新标记的点,“我们在襄阳、信阳、武昌乃至安庆的情报点已经开始运转,虽然还很粗糙,但像触角一样,已经能感受到外界的剧烈变化。”
向拯民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北京滑到南京,再落到陕西,最后回到他们的根据地湖广。“清军势头正盛,但立足未稳;南明看似正统,实则内斗不休;李自成困兽犹斗……这确实是个前所未有的乱局,也是我们的机会。”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唐瑶,你的情报网络至关重要!必须继续扩大,尤其是向北,向河南、山东方向渗透,我要第一时间知道清军的下一步动向!对南京朝廷、对西面的张献忠残部,也不能放松监视。”
“明白。”唐瑶简短应道,眼中闪烁着被信任和重任点燃的光芒。她原本以为归顺后会被边缘化,却没想到被委以如此机要职责。这份知遇之恩,以及向拯民展现出的那种不同于旧式军阀的格局与气度,让她渐渐真心归附。
覃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此时才开口,她的关注点更为具体:“瑶妹妹,根据这些情报,尤其是清军可能南下的趋势,以及各地流民加剧的情况,我们的后勤储备需要立刻调整。”她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册子,“粮草囤积地点,需要向南方、向山区安全地带转移部分;军械生产,尤其是火器和弹药,要加快速度;药材、布匹的采购也要提前进行。看来,我们原定的‘五年积蓄’计划,要大大压缩了。”
唐瑶看向覃玉,点了点头:“玉姐姐所言极是。我会让各地情报点,特别注意收集关于粮食产量、物价波动、流民迁徙路线以及各方势力粮草储备的信息,及时反馈给后勤部门。”
两个女子,一个负责窥探外界风云,一个负责安定内部根基,在这一刻,因为这份沉重的情报,达成了高度的默契。
向拯民看着她们,心中感慨。文有覃玉,武有巴勇,工有阿铁,情报有唐瑶,还有雪魄这特殊的伙伴……他的班底,正在这乱世中一点点成型,变得坚实。
“哦,对了,”唐瑶似乎想起什么,走到案前,拿起一张小纸条,“这是今早刚从北面传来的一个未经完全证实的小道消息,关于清军内部情况的……据说,清廷内部对于是否立刻全力南下,存在分歧。一部分主张稳扎稳打,先巩固北方;另一部分则主张趁胜追击,一举荡平南明和我们这些……‘残余’。”
向拯民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递给覃玉。“这是个重要信息。哪怕是传闻,也反映了对方内部的动态。继续关注,想办法核实。”
“是。”
雪魄似乎觉得屋内沉闷的气氛让它有些无聊,用大头拱了拱向拯民,又走到唐瑶身边,再次嗅了嗅那草药香囊,然后趴伏下来,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守护着这间暗流涌动的屋子。
向拯民的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地图,那上面,代表各方势力的标记如同棋局上的棋子,而他所处的湖广,正是一颗悄然嵌入腹地的关键之子。天下这盘大棋,因为北京陷落的消息,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低声自语,随即语气转为坚定,“唐瑶,你的‘网’要撒得更远,更密!我们要在这乱世中,看清每一步路,抓住每一次机会!”
唐瑶挺直了背脊,迎向向拯民的目光,清晰地回答:“定不辱命!”
昏暗的灯火下,地图上的线条与符号仿佛活了过来,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波澜壮阔的时代。而在这间密室里,决定未来走向的决策,正在基于这些无声无息传递而来的信息,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