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动筷吃面,只是凝视汤面许久,心中隐隐意识到,苏梨少时过生辰,吃的应该就是这样一碗鸡汤面。
苏老夫人轻叹一声:“梨梨自小便乖,每次炖鸡,鸡腿啊,软乎的鸡肝,她都要捞到我的碗里。凡是有好吃的,好喝的,她也会省下,先送来给我尝尝……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竟能如此懂事,想来也有我的缘故。若是家中富庶一些就好了,若是她爹娘还在世就好了,她何须如此节俭度日,委屈自个儿。”
“所以,当梨梨被苏家人收养,我时常会在午夜梦回时宽慰自己,至少梨梨在高门大院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见她穿着绮罗绸缎,日日有肉食吃,我心中亦颇感安慰。”
“可梨梨的日子好了,人却比小时候寡言,也笑得更少了,即便她得空来家宅探望我,给我送衣送食,同我玩笑,我也能看出她满是烦心事,不过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苏老夫人至今还记得苏梨伏于她的膝前,同她低低哭诉的那句:“祖母,梨梨不好,梨梨过得一点也不好。”
从苏老夫人的口中,崔珏了解许多苏梨少时的事。
譬如苏梨不喜欢吃太酸的果子,但为了卖出山上捡来的野生李子,她会故意当着旁人的面,咬上一口,忍酸说李子很甜。
譬如苏梨最喜肉食,但她怕祖母会把家中唯一的下蛋母鸡杀了给她炖汤吃,她会故意说近日胖了很多,还是要茹素,多吃野菜,才能瘦下来。
譬如苏梨其实不喜欢读书,她最爱下河摸鱼摸螃蟹,泅泳很是厉害,还救过隔壁村落水的大胖小子。
苏家祖母因此责备她莽撞,但苏梨故意把那一竹篮鸡蛋挪到祖母面前,告诉她,她不是罔顾自己性命,是为了人家的报酬才救人,她才不蠢呢。
可苏家祖母知道,苏梨分明就是心肠太软乎,知道那户人家的娘子因生不出儿子,被婆母又是驱邪又是责骂,好不容易有了个小子,若是折损在池子里,恐怕往后日子便难过了……
在祖母口中,崔珏听到了许多苏梨的故事。
他一贯能言善辩,无论朝臣士族,还是文人大儒,他皆能应答如流,可今夜,他竟罕见地沉默了。
在人走茶凉的时候,崔珏才隐约明白苏梨曾经声嘶力竭喊出的话,明白她口中“身份不对等”究竟是何意。
崔珏生来便是世家贵公子,身份尊崇,受人敬仰;而苏梨为庶民百姓,长在乡野农田。
他们二t?人从来云泥之别,人生里重叠的部分真的很少……
当晚,崔珏熬了许久,方才入睡。
他难得等到苏梨入梦。
他梦到两年前的夏日,他身着飘逸青袍,抱着一把古琴,途径学舍。
堂中三面通风,唯有竹篾在婆娑树影下,微微摇曳。
一名身姿窈窕玲珑的少女倚在桌案前打着瞌睡,哈欠连连。
垂头的瞬间,狐狸耳朵似的双髻滑下两条长长的青色丝绦,像是湖边点水的软柳。
崔珏足下一顿,凤眸骤然一缩,他停在她的身后,挪不开视线。
男人长身玉立,凤眸低垂,无声凝望女孩光洁的后颈、饱满的后脑勺、懒散微蜷的肩背,似是要将她的模样镌刻心中。
崔珏连呼吸都放得缓慢。
直到庭院砸下两朵花瓣色泽浓艳的凌霄花,唤人回魂。
不知是否崔珏惊动了她。
很快,女孩惊讶回头,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仰望崔珏。
崔珏薄唇微抿,一言不发,亦没有伸手碰她。
直到苏梨嫣然一笑,舌抵上颚,俏皮地唤他。
“是大公子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