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心里受到巨大的冲击,久久无?法平静。过了一会她问庹太君道:“所以?你和你丈夫就杀了你们儿子?是?吗?”
庹太君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如果我真有那?么?狠心便罢了,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是?,我与拙夫是?想过杀死孩儿,甚至已经准备好淹死他的木盆,但是?事到临头,我们谁也不忍把孩儿放到水中。
尤其是?听?到他的哭声,我一颗心就如揉碎了一般。我对孩子?他爹说,宁愿我先死,然后他再杀死孩儿,也比我眼睁睁看他死去的强。拙夫流着?眼泪说,他和我也想的一样。
于是?我和他便放弃不举的打算,想着?另寻出路。有一日有个邻居来找我们,撺掇我们跟随他去落草。他说如今世道,上山为寇的人极多,他有个亲戚住在东平石碣村,跟随同村的人一同去落草,听?说后来也是?颇有些前程。他让我和拙夫跟随他一起去投奔附近的强人,也给家人博一份口食。”
霖铃:东平石碣村?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庹太君又道:“这个提议,我和拙夫当日也是?考虑过的。拙夫尤其劝我,说当强人虽不光彩,好歹有口饭吃。我挣扎多时后,终拗不过拙夫,将细软收拾好,准备搭船去落草。”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霖铃听?得入迷,忙问她:“后来呢?”
她从桌上拿起一杯酒抿一口,又说道:“那?日我抱着?小儿与丈夫站在水边等船家来。刚等了一刻船便来了,却不是?渔船或客船,而?是?一只歌船。”
霖铃纳闷道:“什么?叫歌船?”
“歌船就是?官府派人到村乡来劝德的船只,船上会有一两个人绕着?村乡唱劝德歌。平日里这些船来,我们从不在意。但那?日不知道为什么?,那?首歌听?起来却和往日不同,特别?特别?好听?”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一个人轻轻哼唱起来。
霖铃听?了几句就听?出来,原来庹太君哼的就是?之前刘三哥哼过,被霖铃认为“又红又专”的那?首歌。
庹太君把歌哼了一遍,又叹口气说:“听?到那?首歌,我便改了主意。就算日子?再穷再苦,也不能轻易落了草与官府作?对。且不说我和夫君两个人没什么?本事,就算上山也只能做些烧饭洗衣之类的杂活。哪怕山上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们孩儿天生在强盗窝里长大,你让他长大后有何出路?
万一朝廷追究起来,他不就是?天生的强盗胚子?,今后子?子?孙孙抬不起头的那?种?况且我和拙夫历代都是?正经营生,虽辛苦些,好歹也是?问心无?愧。现?在叫我们去和一群打家劫舍的汉子?厮混在一起,我们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庹太君又叹口气说:“因此我与孩儿他爹悬崖勒马,最终没和那?邻居一起去落草。只是?继续发愁寻第三条路。
岂料果真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有人来村里收刚出生的婴孩卖去外地,一个婴孩换二十贯钱。我与丈夫商量过后,便把孩儿卖与了他,对外却谎称孩子?死了。”
霖铃听?到这里忍不住叫起来:“你们太狠心了,孩子?又不是?物品,怎么?能说卖就卖了。怎么?世界上会有你们这么?残忍的爹娘,真是?造孽!”
庹太君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她颤声说道:“当年妾身但凡还有一点?选择,何至于此?李先生,我当日的痛苦,你不会明白。”
霖铃看她哭得如此伤心,涌上来的激愤之语也说不出口了。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烛花毕毕剥剥跳跃的声音。
过了片刻,庹太君又开口说道:“我卖掉孩儿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刚出生时我检查过他的身体,却发现?他身患残疾,右手的五指不全”
霖铃听?到这里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炸开,惊得她连话也说不完整。
残疾??难道难道不会是?
庹太君睁开糊住的泪眼,一字一字说:“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就是?我当年卖掉的那?个孩子?。他的长相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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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未完,又是?一顿泪如雨下。
在这一刻霖铃终于明白:为什么?庹太君看到姚松会这么?激动,为什么?她会三番五次装病来留住姚松。
只有亲生骨肉的力量才会让一个母亲如此癫狂,如此奋不顾身,哪怕她当年是?那?么?残忍地抛弃了他。
她也可以?想象,姚松和他的亲爹肯定长得很像,以?至于刘三哥看他一眼就怀疑他的身世。
更神奇的是?,虽然姚松对婴儿时期的遭遇完全不记得,他却能哼出那?首带给他人生巨变的劝德歌!
也许那?首歌已经嵌入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即使在忘却一切的前提下,还能记住那?个曲调。
因为那?是?他家乡的记忆!原生家庭的印记!是?埋藏在他心底深处,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召唤!
庹太君将眼泪擦去,缓缓说道:“我卖掉孩儿后,用?本钱重新置了家当,和孩儿她爹一起出去闯荡。说来也奇怪,那?件事过后我与他忽然时来运转,经营屡屡赚钱,没过几年就赚够钱买了间大房子?。后来萍儿出生,我养育她长大,她又被京城来的一个士户人家看上。嫁过去没一年,她丈夫就中了举,又替我们换了更大的家宅"
她说起这些事时,自?己都觉得恍如一梦:“有时候我夜深了也会想起那?个卖掉的孩儿,不知他如今流落何方,是?生是?死,是?饱是?饥?我甚至在想,如今我和他妹妹得到的一切,全是?他给我们换回来的。也许他是?上辈子?欠了我们的债,这辈子?来还的。而?下辈子?,就要轮到我还他了"
霖铃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狠狠拍一下桌子?骂道:“什么?上辈子?这辈子?,就是?你不负责任,养而?不育说的就是?你!如果我是?你,我情愿去做强盗也不会卖掉自?己孩子?!”
庹太君听?到这句话忽然脸色一变,对霖铃厉声说道:“李先生,这句话妾身不能认同!妾身虽然也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人在天地间,忠君爱国便是?根本!如人人谋逆,则天下大乱,朝纲不续,你我又有什么?好日子?过!妾身虽然就是?一届村妇,也知道这些道理?,先生是?读书人,怎会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如今我孩儿跟着?先生念书,我作?为他的不求他多么?显贵,但求他懂得基本道理?,好好做人,我就算不在他身边也能心安了!”
“放屁!”霖铃实在受不了了,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叫忠君?我只知道皇帝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受万人跪拜,那?就得做点?对老百姓好的事!要是?天天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种君忠他干嘛?况且从古到今都是?成王败寇,要是?这皇帝当的不好,把百姓逼得生不如死,那?老百姓还不如当强盗把他脑袋砍下来!”
庹太君大惊失色,在房间里转着?圈连连说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霖铃咄咄逼人地向她走近一步,盯着?她眼睛说道:“我哪里逆?哪里不道?我说的话,最符合天地万物的伦理?!你不去爱护自?己的子?女,反而?去爱护万里之外,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的皇帝,是?你自?己远近不分,脑袋被那?套忠君爱国的道理?给糊住了!更何况,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你为何又对姚松念念不忘,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我告诉你,姚松现?在的父母待他比你待他要好一千倍一万倍,姚松心里也只有他现?在的父母而?没有你!本来你可以?拥有这么?一个乖巧孝顺的儿子?,但你现?在只能眼睁睁看他孝顺别?人,这都是?因为当时你的迂腐!糊涂!什么?因结什么?果。你现?在有钱有势,回过头来想认儿子?,我告诉你,已经迟了!姚松的心里早已有了娘,但那?个人不是?你!”
这番话对庹太君而?言简直如万箭穿心,直接说到她的痛处。
她又气又急又恨又悔,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化不开,倒在凳子?上浑身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