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夜空中最美丽的那则传奇。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就象征着我跟江潮远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的落差,就好像会发光的星球,与一颗冷却了的石头。
“若水!吃饭了!”妈叫唤的声音由屋里传来。身后那破落的低矮房屋,不下违章败旧的建筑,沟渠橫臥,明月斜照,就是我们俯仰的天地、浮沉的世界。和那个衣香鬢影,杯觥交错的宴会,是相差何等遥距的世界!
每当我仰颈,唯有月会冷漠又多情地相照;汉案户那几些疏高的星子,随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失落。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照着深深浅浅的愁绪哀悲,离合聚散的漠漠大千。
照着无眠的我,哀涼的叹息。
“妈──”我搁下筷子,躊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妈低头扒饭,对我的欲言又止并不关心。
“快点吃饭!”她简直用吞的,连续猛扒了好几口。“早点吃完,把饭菜收一收,碗筷洗一洗。”
“喔。”我夹起一筷饭粒。雪白的结晶也似的饭,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发餿似的掩着一层黄旧的霉色。
我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又躊躇着,犹豫不決,甚至难以启始。像陷在流泥中,挣扎着起不来。
“妈……”我咬咬唇,吞吐不定。“那个……有一件事……我想……”从小到,大我没向妈要求过任何事。那种踰越我们这种家庭经济和身份的不实奢侈的欲望,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有玩过洋娃娃,没有学过甚么电脑鋼琴和舞蹈;我也没有离开过居住的这个城市,四处旅行玩乐过;我甚至连漫画、录音带都没买过,更别提甚么CD和电动玩具,甚至,连电影院,我都不曾探进过。
“甚么事?”妈瞟了我一眼。“又要交甚么钱了吗?前两天不是刚给了你两百块?”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难地吞着口水,觉得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要求说出来。“我想去上课,学……一些东西……”花了好大的力气,又吞了几次口水,才总算把这些话逼出口。
“上课?上甚么课?你想学甚么东西?”妈皱着眉,很不以为然。“叫你捡个职业训练学校念,你不听,现在才要花钱去学甚么东西,白白浪费钱!”
“不是那个……我是想……”我嗫嚅地解释,声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学钢……钢……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个“琴”字,始终吐不出来。
妈在工地挑磚,一天一千两百块;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拖着瘦弱的身体拚命工作,所有的钱,仅够维持我们这破落的两口之家。鋼琴炉一个星期上一次,一次两小时,每小时的钟点费是九百块,尚且不包括练琴费用。
我低下头,心底幽幽一声长叹。
“没甚么事。”我扒口饭,編织着谎。“那个课不上也没关系,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同学一定要参加。”
妈狐疑地看着我。吞了口饭,想想,停住筷子,侧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们老师自己在外头有补习,要你们参加?”
我急忙摇头,一迳地否认。“不是这样的啦!不是……没有啦!”弓边搜寻着合理的解释。“是社团活动。就是课外活动──老师说不参加也没关系。”
“课外活动?那要繳甚么钱?”
“嗯……材料费甚么的。”我不敢看妈,,漫天編织着谎言的网。“那个课外活动不参加也没关系。真的!老师都那么说了!”
“随便你!你要参加就参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参加了。”我很快打断妈的话。“想想,参加课外活动也很麻烦,还是不要参加算了。”
妈看着我,没再说甚么。饭桌之间,只剩我们沉默的咀嚼声。窄小的空间里,氤氳着一片昏暗黄旧的光线。
夜在黑,我专心吃着饭,没理会。
第二天,风大云低,天空和我之间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看阴暗和灰沉流连;将落雨的天空,像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唉!星期一和雨天总是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前座的同学回过头来,苦着脸,戏谑地用英语哀声叹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过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补习吗?”我知道她参加了补习街一家英文名师开设的补习班。“上次发的讲义你有没有带?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书包一会,递给我几张叠折在一起的讲义。
“喏!你这家伙,专门捡现成的!干嘛不跟我起去补习算了!”每次向她借讲义,她总不忘刻薄我两句。
我扯个笑脸,打混过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还你!”
“算了!那份给你。”
“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裝得一副悻然的模样。“我一早算定了你这个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烦。”